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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兰高地问题,特朗普火海之上走钢丝

世界新闻

2019-04-02 07:58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刘燕婷】

继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退出伊朗核协议后,3月25日,特朗普签署公告正式承认以色列戈兰高地的主权。

3月21日特朗普对中东丢出了一枚震撼弹——用推特宣布美国将承认以色列戈兰高地的主权。此言一出,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惊喜之余,也不忘用推特响应“在伊朗企图藉叙利亚摧毁以色列之际,特朗普总统勇敢承认了以色列戈兰高地的主权。特朗普总统,谢谢您!”

有掌声自然就有嘘声,例如巴解秘书长赛义卜·埃雷卡特(Saeb Erekat)就发了一条推特回击“特朗普昨天承认耶路撒冷是以色列的首都,今天他说戈兰必须在以色列入侵者的统治下才能保有安稳,明天又会是什么?是我们的动荡不安与血流成河!”

赛义卜·埃雷卡特的推特发文(图片来源:社交媒体)

戈兰高地自古数度易主,从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开始,便始终被归属、边界纷争的乌云所笼罩,特朗普今日所为,无异将使云内更添电闪雷鸣。长年以来,国际多视以色列在戈兰的统治为非法占领,1981年通过的戈兰高地法更是非法兼并。

特朗普发了这条连蓬佩奥事前都不知情的推特后,巴勒斯坦、埃及、土耳其、俄罗斯、伊朗、欧盟、德国、法国、阿拉伯联盟、海湾合作委员会皆出声谴责,3月31日在突尼斯登场的第30届阿盟首脑会议中,阿拉伯元首们更一致对外,强调戈兰高地是被非法占领的领土,特朗普此举显然犯了众怒。

此次的戈兰风波,特朗普除了想帮内塔尼亚胡拿到五连任外,更有其他战略考虑,却也可能一朝毁去美国在中东及世界各地的外交遗产。

阿拉伯世界罕见地保持一致,反对将戈兰高地“送给以色列(图片来源:东方IC)

未定的归属

戈兰高地是被以色列、黎巴嫩、约旦、叙利亚四国围绕的玄武岩高地。1967年六日战争后,高地西部三分之二的土地被以色列所占,剩下的东部三分之一则由叙利亚统治,往后历经多次谈判,皆未能改变以色列统治该地的既成事实。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东部遂沦为各路叛军交火的场域,叙利亚在戈兰高地的统治至此几乎已是名存实亡。

若由漫长的历史来看,戈兰高地上曾有无数民族、王朝在此更迭。远古的亚兰人、犹太人、亚述人、罗马人、阿拉伯基督徒、波斯人皆曾君临此地,636年雅尔穆克之役后,哈里发奥马尔将拜占庭逐出叙利亚,戈兰高地自此进入了漫长的阿拉伯穆斯林统治期。

此后虽有几波王朝兴替,但大抵不离伊斯兰政权,只是从逊尼派的阿巴斯换成了什叶派的法蒂玛王朝,接着塞尔柱土耳其人来了,后面紧跟着库尔德人的阿尤布王朝。

戈兰高地曾有过两次阿拉伯战史奇迹,第一次是十字军东征,当年欧洲人浴血久战,却始终无法攻克此地;

第二次则是蒙古西征,当时巴格达、大马士革皆已陷落,旭烈兀的军队本要继续推进,却接到蒙哥大汗在四川去世的消息,于是急忙带兵回师漠北争位,导致留守在戈兰高地的两万蒙古兵被马木路克苏丹歼灭,主帅怯的不花被杀,史称阿音札鲁特之役,蒙古人因而错失了进攻非洲的机会。

戈兰高地的犹太定居点,则可追溯到19世纪末的犹太复国购地运动。在这波风潮下,有些东欧与英美的犹太复国主义者开始向鄂图曼土耳其帝国购买戈兰的土地,但鄂图曼官僚主义效率低下,收钱与签契约的速度有着天壤之别;好不容易建立了几个犹太聚落,又因1920年的逾越节暴动而大量撤出,最后只剩法国统治下的巴勒斯坦犹太殖民协会(PICA)拚死苦撑,但效果仍不尽理想,而也就在这个时候,戈兰高地历经了第一次的划界。

当年列强控制中东,英属巴勒斯坦与法属叙利亚接壤,英法未免日后无尽的边界纠纷,于是在1923年签署了边界协议,如今的戈兰高地南部被划进了法属叙利亚,北部的胡拉谷地与加利利海则成了英属巴勒斯坦的一部分。

但这两区日后命运大不同,南戈兰高地随法军撤出而成了叙利亚的一部份;北部却因联合国大会181号决议,而被划给了以色列。然而双方本也相安无事,却因战火再度引起纷争。

特朗普的行为引发了叙利亚民众的大规模抗议(图片来源:东方IC

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爆发,叙利亚占领了以色列辖下的戈兰高地北部,一年后各方签订停战协议,以叙再次分割戈兰,并沿着停火线画出三块非军事区(DMZ),但这反而成了主权纠纷的起点。

例如在水资源方面,以色列要求叙利亚尊重1923年的划界结果,由占领的胡拉谷地与加利利海撤军,因为这是以色列境内唯一的淡水湖,供给国内15%的用水量,但叙利亚则反驳“所谓停火线本来就是依据军事现状划定的,与1923年的边界无关”;

在非军事区方面,双方虽不得进驻任何军事部队,但以色列却时常派拖拉机在非军事区内的贫脊地四处乱开,诱使叙利亚人开火,如果叙利亚没反应,军方便会命令拖拉机继续前进,直到叙利亚人反击为止。面对这种挑衅,叙利亚往往只能中计,不是气得向拖拉机开火,就是炮击以色列定居点,屡试不爽,但其下场就是承受以色列回击的炮火与空袭。


多年后,以色列将领达扬(Moshe Dayan)在访谈中承认,当年戈兰高地80%的以叙冲突,都是以色列有意为之的“杰作”。

签完停战协议后的几年内,戈兰的非军事区爆发过上千次冲突,以叙双方都以1949年停战协议中的模糊字眼争取驻军空间,直到1967年六日战争爆发前,联合国收到超过66000份以叙互控的非军事区冲突报告,平均一年3600多件,一天10件。

数字之惊人,证明以色列与叙利亚或许彼此都心里有数,停战协议不过薄纸一张,以叙必将再战。

戈兰高地的历次划界(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1967年六日战争爆发,以色列在戈兰一路推进,超过十万叙利亚人仓皇出逃,沦为难民,叙利亚则失去多数南戈兰高地的领土,成为如今以叙分占三分之二、一的现象;

1973年赎罪日战争,叙利亚虽趁机挥师北上,奈何时不我予,仍是功败垂成。1974年战争结束,以叙双方签订隔离接触协议,在中间画出一块266平方公里的非军事区,由联合国维和人员进驻,强制隔离两方,戈兰终无战事,但偶尔仍有居民冒险越境,跨界民族错综复杂的国族情感,或许不是一条边界就能割断的。

跨界的认同

联合国隔离接触观察员部队(UNDOF)在1974年进驻戈兰高地,维护了近40年的以叙和平,1974年的隔离接触协议也因此被视为中东最成功的协议。但即便战火平息,人民的苦难似乎仍未消停。

据统计,戈兰高地上现有30多个犹太定居点,2万名犹太人,2万多名叙利亚人,多为德鲁兹教派的信徒,也有少数阿拉维派信徒。而德鲁兹人与此地的渊源早在16世纪鄂图曼土耳其帝国时便开始了,现其多分散在叙利亚、黎巴嫩、约旦与以色列四国内。

德鲁兹人之所以常要穿越戈兰停火线,一是为了到叙利亚的卡松山朝圣,二是为了跨界贸易、三则是为了返乡探亲或结婚,历经多年的前仆后继,以叙双方终于有限度地放松了戈兰的关防。

1988年,以色列开放境内德鲁兹人神职人员至叙利亚境内朝圣;2005年,第一车德鲁兹苹果由以色列开出,越过戈兰高地进入叙利亚,这也是以叙久战多年后的首次通商;但除此之外,边民互动仍有很大的不便。

以跨界通婚为例,1967年六日战争后,以色列虽允许境内的德鲁兹新娘嫁到叙利亚去,却不准许她们返乡探亲,而这些身着婚纱的新娘独自穿越边境时,心里也知道,这会是张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

2004年的以色列电影《叙利亚新娘》(The Syrian Bride)便以德鲁兹跨界新娘为主角,描绘戈兰高地上被边界割裂的民族活动。女主角身着白纱、独自穿越军事关防的场景,相当震撼人心。时至今日,仍有许多德鲁兹跨界新娘得隔着铁丝网广播,才能与高地另一侧的家人互报音讯。


《叙利亚新娘》剧照(图片来源:网络)


1981年以色列通过戈兰高地法后,便开放具叙利亚公民身分的德鲁兹人与阿拉维派信徒登记以色列公民。但只有大约不到10%的德鲁兹人前去申请,其他人仍保持着叙利亚公民身分,但改持以色列护照,也享有以色列一切社会福利。

长久下来,德鲁兹人的国族认同发生了变化。老一辈德鲁兹人普遍亲叙利亚,主张叙利亚统一,并认为自己是叙利亚人,只是现在被以色列侵略者统治;年轻的德鲁兹人中则渐有亲以色列的声音,他们或许不否认自己是叙利亚人,但也不排斥成为以色列的一分子。

在他们眼中,以色列政治清明、基础建设良好,与叙利亚形成强烈对比,如果是在以色列本土念书的德鲁兹学生们,这种冲击往往更强烈。国族认同的分歧导致无数德鲁兹家庭失和,父母责怪子女忘本,子女认为父母逃避现实,特别是2011年叙利亚内战爆发后,改登记为以色列公民的德鲁兹人数更是大为增加。

但当特朗普宣布要承认以色列拥有戈兰高地主权后,当地的德鲁兹人却纷纷穿上全黑的传统服饰,举着叙利亚国旗与阿赛德肖像上街抗议,老少皆然。跨界民族的认同,或许向来连当事人都很难说清楚。

特朗普的中东战略

特朗普此次举措虽令以色列感恩戴德,却也招致诸多国际负评,但如果仔细分析特朗普的外交逻辑与中东战略,会有今日发展,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美国外交史学家米德(Walter Russell Mead)曾归纳出美国外交政策的四种传统:汉弥尔顿主义、杰斐逊主义、杰克逊主义、威尔逊主义,分别对应到商人、律师、军人、传教士四种角色。

汉弥尔顿主义重视美国企业在海外的利益,并认为有了大企业的支持,美国社会才能稳定,因此美国必须在国际体系中取得优势地位;

杰斐逊主义强调孤立,认为美国以外的地区皆为蛮荒,美国须捍卫国内的民主,但无需过分卷入海外事务;

杰克逊主义则以民粹为依归,强调美国至上、人民最大、菁英无用,美国无需卷入海外事务,但如果有必要,也将不计代价铲除威胁;

威尔逊主义则强调美国的道义责任,认为美式民主就是普世价值,美国有传播价值的义务。米德认为,这四种传统长年主导美国的外交政策,执政者一旦过于忽略某支传统,人民便用选票提醒执政者。

米德在2001年提出的分析框架,成功解释了15年后的特朗普崛起。

特朗普签署公告,正式承认以色列戈兰高地的“主权”(图片来源:东方IC)

特朗普上任以来,无论是计划兴建美墨长城、限穆令、移民政策或贸易保护主义,皆展现出强烈的杰克逊主义思维。特朗普本人对这些事未必全都由衷,但他绝对知道自己的选票在哪-并非特朗普让民众疯狂,而是因选民需要这样的角色,才造就了特朗普的一鸣惊人。

杰克逊的外交思维放到中东,展现的力道就更加强烈。过去的美国总统不管如何偏袒以色列,至少还会扮成中立第三方的样子,即便明眼人都看得到国王新衣下的裸体;但特朗普在中东就干脆得多,直接扯掉名为“价值”的遮羞布,把联合国大会诸多决议案踩在脚下。

然而特朗普的行径看似疯狂,但其中东战略的主轴却相当明晰:拉拢以阿,共抗伊朗。

以阿关系正常化,向来是美国总统努力的目标。2000年时,美国曾斡旋以叙和平协议,内容包括以色列戈兰高地撤军、以叙关系正常化等,但最后还是因以色列不肯让出加利利海而功败垂成。

特朗普的处理方式则是跳过谈判桌,直接帮双方分配出一个亲以的结果,用自以为是的聪明,狠掴了阿拉伯人一巴掌。然而长远来看,这并不妨碍其「拉拢以阿」的想象,因为特朗普眼中的中东大概只有三种国家:可以合作、不能合作、可以牺牲,沙特很明显是第一种,伊朗绝对是第二种,其他国家基本上都是第三种,但如果他们不愿当第三种,就得下功夫摆平。

以色列来说,特朗普此举等于是帮深陷贪污丑闻的内坦尼亚胡解套,并让其藉此外交胜利来赢得五连任;对阿拉伯世界而言,却是再度重击他们心照不宣的软肋。

有鉴于犹太人在美国政坛的强大游说力,亲以本就是美国的外交传统,只是历任总统程度有别罢了。若由特朗普的视角来看,他并非有意激怒阿拉伯人,而是认为内坦尼亚胡遭遇执政困境,他自然要出手帮忙,至于以阿问题,长痛不如短痛,与其鏖战多年得不出结果,倒不如强制帮双方分配

特朗普或许认为,阿拉伯人若想跟以色列有个善果,一切民族情绪都是多余的,认清现状后,一切都能过去,那么双方就能携手共击伊朗。

但这或许有些一厢情愿了,特朗普的中东战略过于依赖“以沙美”这脆弱的三国同盟,而无视其他中型国家的力量,以及各次区域长年以来的特殊关系:例如海湾地区向来有科威特与阿曼扮演调停者的外交文化,但特朗普眼里似乎只有沙特,彷佛拉拢对方便聚拢了阿拉伯世界的民心,却不知沙特早就今非昔比——卡塔尔、土耳其等国皆有意挑战其权威,而沙特在巴勒斯坦、戈兰议题上也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美国一个鼻孔出气,此次在阿盟首脑会议中带投表态批美的就是沙特;

原本牢固的“美沙同盟”面临挑战(图片来源:东方IC)

另外特朗普对伊朗的态度之强硬,等于间接力促伊朗鹰派的崛起,并让鲁哈尼等温和派元气大伤,长远下来,美伊对抗只能更趋剧烈,伊朗更不可能走上弃核的道路。

而美国一旦正式承认以色列对戈兰拥有主权,便将失去反对俄罗斯兼并克里米亚的正当性,故特朗普此举除了大助内坦尼亚胡外,明显得不到任何额外的短期回报,长远来看,恐怕更将重挫美国的苦心经营的外交遗产。

倘若特朗普不打算调整中东战略,那么承认以色列在戈兰的主权后,下一目标或许就是承认以色列在加萨走廊与东耶路撒冷的非法定居点,接着为巴勒斯坦“另择一新首都”,但“顾及其权益”,可能会特别帮巴勒斯坦人修一条通向阿克萨清真寺的路,好方便其前往礼拜。

特朗普在中东表现得非常自信,一切举措似乎都在掌握之中,实则危机四伏,就像走在高空的钢索人,每进一吋,都举步维艰。钢索尽头尚是一片模糊,但底下早已火海成片,一旦失足,美国便将跌落万劫不复的深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