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恐袭|屏蔽了“恐怖”的恐怖主义:符号、影像与游戏
在新西兰枪击案之后,西方主流媒体在报道时纷纷在袭击者留下的谜团中打转,陷入恐怖主义所设下的符号与影像的陷阱。游戏化的形式、meme的符号迷雾和网络直播的影像,给我们留下的问题是,它是让恐怖主义进一步侵入现实生活从而让日常生活战争化,还是说会更进一步地成为日常生活中日见而不知的东西,从而反过来遮挡住我们对恐怖主义的视线?现代恐怖主义始于9•11,它作为一个创伤性场景,是令人震撼且惊悚的。但在如今,这种创伤被隔绝在屏幕之外。借助符号与影像,恐怖主义带来的创伤被最大限度地抹平,它像电影、游戏、直播,唯独不像一个真切的恐怖事件。我们应当认识到,尽管我们依旧以“恐怖”来为这种暴力行为命名,但对于很多人而言,恐怖主义早已经不恐怖了,而这正是它最为恐怖的地方。
恐怖主义符号迷雾:玷污日常语言
2019年3月15日,28岁的澳大利亚籍男子塔兰特(Brenton Tarrant)闯入新西兰Christchurch的两座清真寺实行枪击。嫌犯使用头戴的GoPro相机进行全程直播,包括他驱车前往清真寺到实施枪击的整个过程。死于枪击的人数在本文成稿时已达50人。3月16日,法庭以谋杀罪等罪名对塔兰特进行控告。关于塔兰特本人及枪击案的更多信息被揭露出来。
在枪击之前,塔兰特曾在网上发表长达数十页的宣言,表露这一事件的动机以及决心。枪击发生后,网站删除了直播视频以及这些宣言,并阻止用户传播这些信息的副本。根据塔兰特的自述,他生于澳大利亚的工薪家庭,没接受过大学教育,他用当健身教练赚的钱投资比特币,用这些收入开始周游世界。他宣称旅游经历改变了他很多,与其恐怖行为形成鲜明对比,他称自己并不讨厌穆斯林,之所以进行袭击,并不是针对穆斯林本身,而是报复他们对白人领地的入侵,他希望让他们回到原有的地方。
但这份宣言与他故意表露出来的其他信息并不符合。在塔兰特所使用的枪支以及弹药上写满了各种数字与符号,它们对应着历史上欧洲对奥斯曼帝国的几次成功打击以及纳粹和极端主义者的暴行。除此之外,枪支上的数字“14”出自希特勒的《我的奋斗》,如今被用作另类右翼(alt-right)的meme(可翻译成“迷因”,指网络中被广泛传播和演化的词语、句子、图片、表情等,相当于中文中的“梗”)。根据这些信息,媒体将此事看做是白人至上主义对穆斯林的报复,并以此来对特朗普进行质问。
然而这并不能概括这一事件的性质,甚至某种程度上,媒体的这一报道方向恰恰是塔兰特试图通过恐怖袭击制造的系列后果之一。与其它独狼式的袭击者不同,塔兰特所实施的是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他特意让这一事件成为一个景观(Spectacle)。在法庭对其控告的当天,面对记者拍照,他身穿白色囚服,在两名警察的挟持中用手做出“OK”手势,这一手势也将媒体的报道方向引到白人至上主义那里,因为这一手势据说表示了“WP”两个字母,是“白人力量(white power)”的缩写。但事实上,这一手势本身是4chan(英文亚文化网站,以生产memes著称,被认为是另类右翼的聚集场所)所炮制的诸多政治memes的其中一个。他们无中生有地为OK手势赋予白人至上主义的含义,目的是为了挑衅嘲讽政治正确者,并引导主流媒体,最终使得每个人都不敢使用OK手势。有很大可能,塔兰特有意引导着媒体的报道方向。
塔兰特在法庭现场作出的“OK”手势但另外的情况也有可能,那就是4chan(以及从4chan上分裂出去的8chan)上的这些政治meme确实影响了他,在事件发生之后,4chan的匿名用户留言称:“我在这个版块上发的每一个帖子都是讽刺,我不接受也不支持这个网站上所表达的任何观点”,并认为塔兰特可能把他们的玩的memes当真了。在塔兰特闯入清真寺开始射击之前,他大喊道“订阅PewDiePie”,这同样是一个meme。PewDiePie是Youtube上拥有千万关注者的知名播主,他带动人们将“订阅PewDiePie”做成各种形式的memes并加以流传。尽管PewDiePie在事件发生后发声与枪击案撇清关系,但在他创作的多个视频中,他确实表达了纳粹主义、极端主义以及恐怖主义的认同,尽管同样是以meme的形式。针对这一方面,媒体也开始关注网络对于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的影响。
Youtube上拥有千万关注者的知名瑞典游戏播主谢尔贝里,网名PewDiePie在这起事件当中,诸多自相矛盾的符号让所有的解码都变得含混起来,用“极端右翼倾向”、“种族仇恨”为这些常见的标签为这起事件定性,其实也不足以囊括这起事件。在他所说和所做的之间我们能看到的言说与快感之间的分裂,被戏仿、挪用的各种政治符号不再有他原来的符号表意功能,而成为一种纯粹的快感的载体,对他们的解读除了生产出解码的快感外也无济于事。与其说他在为某一种政治主张而献身,不如说他在为快感而献身,诸多符号也只不过是他享乐的工具,而不是告诫世人的信念。如果说塔兰特真的传递了什么,那么也许不单单是仇恨穆斯林的信念(恰恰这种定性方法也许是媒体为了笼统地理解这起事件而定下的标签),而更像是对日常生活的污染,或进一步来说,是对日常享乐的威胁。
塔兰特究竟是被这些政治memes所启发(按照meme发源地人们的说法,是被“误导”),还是一次刻意的栽赃?与这一问题相比,更重要的还是他对自身行为的事先声张,以及利用这些memes符号所进行的表演。与其它的袭击者不同,塔兰特仿佛将自身整个公开出来,置于一个谁都能看得清的位置,换言之,通过这些符号,他仿佛将自己摆在一个舞台之上。人们第一次意识到,这些memes有朝一日居然会被写在枪支上,仿佛给予这一杀人武器某种加持。符号由此被恐怖化。可以预见的是,这一事件之后,“订阅PewDiePie”这一meme将臭名昭著,它将不可逆转地与恐怖袭击结合在一起。不仅仅是meme,恐怖袭击同时也玷污了我们的日常词汇。“让我们开始派对吧”(let’s get this party started),说完这句话,塔兰特走进了清真寺,当我们使用“party”一词时,如何不去回想这一幕场景?再比如,当枪支上记录的那些日期通过这一事件被强调,这整个日期就完全被恐怖所占据了,它们成为人类历史的一块块黑斑,在这其中的所有人、所有事件都将因此而被遗忘在黑暗中。
悲伤蛙Pepe原本只是普通的meme,因其高使用率与独特的外形,被4chan改造为白人至上主义的标志形象。由于特朗普的言论与4chan反政治正确的主张契合,因此也有人将悲伤蛙与特朗普的形象结合在一起做成新的meme。这甚至得到了特朗普本人的回应。由此我们陷入了两难:难道我们应该放任一部分人的暴行玷污我们整个语言,从而使之整个地变成恐怖memes的合集吗?或者,从此就将这些词语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删除,最终将自身逼入沉默?这种两难意味着符号层面上恐怖主义与日常生活的界限的模糊。符号的恐怖化其实也就意味着恐怖的符号化,当我们的日常语言都沾染上可疑的恐怖主义的气氛时,恐怖主义就完全渗透进日常生活,它并不表现为某个特殊的符号。恐怖的符号化意味着它已经无处不在,它随时可以化身为每一个符号。我们已然处于恐怖主义的十面埋伏之中,这样一种持续的威胁将逐步占领“日常”的内涵,它将构成一种新的常态。
在2015年的德国电影《希特勒回来了》中,人们把复活的希特勒看做一个模仿秀演员,他们自信当前的政治制度绝不可能让纳粹重现,因此“就算是真的,也没关系”。这种说法一开始就已然默许了纳粹的重现。在这里,那种渗透使得人们无法再区分恐怖与日常的界限,那些相信日常生活的牢固性的人们会宣称,“就算它被恐怖化了,也没关系”。但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只是证明了对于恐怖主义的习以为常,其结果是更多更无底线的政治memes,以及对更多的恐怖主义的熟视无睹。
当我们玩着FPS射击游戏、当我们看政治不正确的笑话、甚至在微博和朋友圈“玩梗”的时候,我们本来是在将一些恐怖的事物中性化,融入我们常规日常生活之中变成微小的享乐,而忘记它潜在的罪恶感。当有人将其内容严肃地批评的时候,不但无效,甚至会产出更多的memes,比如说在“英式没品笑话百科”下面有人评论过“作为XXX(被歧视的对象)真感觉冒犯到了”,这句话又迅速变成了meme,在他的每一条微博下传播。再比如在ISIS屠杀记者的视频中,一些人转发的时候配的是doge的表情,这不是“冷血”什么的个人因素能够全部解释的,或许可以说社会和媒介本身助长了一种犬儒人格,对一切严肃的道德都进行冷嘲热讽,他们所维护的最根本的东西或许不是某种民族主义的主张,而是在这些歧视话语之中的快感。我们可以观察到,种族主义的主张并不像政治正确的话语那样可以慷慨激昂地放上台面,而是总是在互联网论坛等暗沟中流通,恰恰构成了禁欲式正确的政治正确的“表世界”里的某种淫秽的快感补充。种种的memes都是尚未被捕获的享乐,而所谓的种族主义只不过是部分捕获了这些享乐的一个锚定点而已,在塔兰特的宣言和他行动之间可以看到,快感总是溢出于文本所述的理念。
大家当然并不是真的不知道那不是游戏、不是电影,被杀的是一个个真实的人,而是用一种犬儒的方式进行否定:我知道,但又怎样呢?在这起枪击事件之后,部分网民不但没有谴责罪犯的行动,取而代之的是用一些“事实”来拥护他的合法性(比如伊斯兰信徒“实际上”对新西兰造成了怎么样的威胁等等,当然,所有这些所谓的事实也是经不起仔细推敲的),甚至将其变成一场狂欢。同样地,他们享受只不过是歧视的快感本身,那些所谓的事实,和屏幕、游戏一样变成了助长他们的倒错式享乐。犬儒的机制让享乐可以不受阉割地运作,道德、教养、逻辑在这种享乐面前都变得虚弱无力。精神分析教给我们的是,凭借着社会规范对享乐进行阉割,总是会留下某种残留物,在看不到的地方发挥着它支配性的作用。
游戏化恐怖影像:屏蔽创伤现实
9•11事件这或许就是恐怖主义在当今的新策略。21世纪的恐怖主义是由9•11事件界定的,这一事件使人们意识到,战争不仅发生在边境,它还发生在日常生活之中。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这一事件不啻于一个创伤性场景,这种完全陌生的经验未经渲染地直击眼球,对此人们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加以描述,换言之,它穿刺了所有符号。但在十多年之后,从基地组织到ISIS,新的表现形式出现了,恐怖分子的袭击不仅发生在国境线之内,同时也发生在偏僻的中东,他们在那展开屠杀,但却通过视频加以传播。至此,恐怖主义开始运用景观的力量。他们想要的不仅是杀人,甚至不主要是杀人,而是使得杀人这一行为被景观化。他们想要被看见。与911相比,这些视频让更多人得以看见恐怖主义的屠杀。后者之所以成为前者的某种推进,不仅是因为观看的人数,同时在于观看的形式:一种非直接的、以屏幕加以中介的观看。这些视频混杂在无数寻常视频中,人们从这一个扫到另一个,在这个意义上,这种观看也可以被叫做“浏览”。在浏览中,人们已不再关心屏幕背后真正发生着的恐怖与暴力。如鲍德里亚曾说“海湾战争不存在”,存在的只是海湾战争的图像,我们也可以说恐怖袭击也不存在,只存在恐怖袭击的游戏。如在《心理测量者》的一集里,恐怖分子开发了一款网络游戏,让玩家操控可爱的小鸡去完成任务,但其实玩家们所操纵的,是真正的杀伤性机器,杀戮的也是真正的人。在游戏-图像的语境中,死亡已经不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一切可能性的终结,而仅仅是游戏中的一个可以重复的环节。
在《心理测量者》的一集里,恐怖分子开发了一款网络游戏,让玩家操控可爱的小鸡去完成任务,但其实玩家们所操纵的,是真正的杀伤性机器,杀戮的也是真正的人。影像,尤其是现场直播的影像,是让恐怖主义进一步侵入现实生活从而让日常生活战争化,还是说会更进一步地成为日常生活中日见而不知的东西,从而反过来遮挡住我们对恐怖主义的视线?911作为一个创伤性场景,它是令人震撼且惊悚的。但在如今,这种创伤被隔绝在屏幕之外。塔兰特通过头戴式GoPro相机直播他的杀人举动,在他的视频中,人们以第一人称的视角,仿佛身临其境地实行着枪击,如同观看FPS射击游戏的直播。这种第一人称视角几乎可以被看做一个邀请,在观看视频的众多人中,我们无法设想会有多少人为此受到鼓励。实际上,屏幕外的人完全可以逃开,只要他们关闭视频,但它依然吸引了数万观看,并且在此之后,“错过好戏”的人们依旧在试图寻找这个视频。借助影像,恐怖主义带来的创伤被最大限度地抹平,它现在表现的就像电影、游戏、直播,唯独不像一个真切的恐怖事件。
这种对创伤性现实的拒绝,或许和弗洛伊德所说的恋物癖式拒绝有相同的机制,弗氏对恋物癖的形成有如下解释:小孩知道了母亲没有阳具(在此泛指母亲像全能者一般满足他、让他快乐的能力),但是他可能会拒绝这一个创伤性的现实,然后会对一些东西进行性欲的投注,比如女性的内裤等等,只要内裤在他那里,那么就能保证没有人能夺走他的无意识享乐。在今天,影像、游戏、数据事实这些东西都帮助了人们拒绝正在发生的恐怖事件,成为了恋物癖的对象。齐泽克说将现实变成神奇宝贝的POKEMON GO和希特勒将犹太人怪物化具有一样的机制,网络meme和各种的政治符号可以并不再是表意的符号,而是对创伤性现实的幻想性屏障。在高度媒体化的今天,这种屏障发展到令人惊讶的程度,哪怕真的拿起枪去清真寺现场进行一场屠杀,只要头上的GoPro相机、枪上的符号等等这些东西依然能够发挥着恋物式拒绝的功能,那么他依然和创伤性的现实保持着距离,能沉浸在享乐之中。
这一点同样指向了上文的结论,即恐怖与日常的界限的模糊。911之后,纽约各处写满了一条政府提示:“如果你看到了什么,就说些什么”(If you see something, say something),当时人们用以描述911事件的,只有这个难以言说的“什么”(something)。但如今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描绘出它们,准确地说,是它主动地进行自我描绘。它主动地提供让我去看的影像,主动地提供让我去说的符号,我们好像将恐怖主义牢牢地把握住了,但实际情况可能正好相反:在新西兰枪击案之后,媒体纷纷陷入了恐怖主义所设下的符号与影像的陷阱。我们应当认识到,尽管我们依旧以“恐怖”来为这种暴力行为命名,但对于很多人而言,恐怖主义早已经不恐怖了,而这正是它最为恐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