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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国选局|大米的分量

世界新闻

2019-03-24 13:26

【编者按】

自去年底以来,围绕迟迟未能举行的泰国总理选举,外界质疑声不断。

3月24日,大选终启幕。这是2014年军方发动政变推翻英拉政府以来的首次选举,政局走向令地区内外关注,外国投资者也静观政治风向。不过,2017年通过的泰国新宪法,及近期长公主乌汶叻的参选风波,都给选举蒙上阴影。泰国军政府总理巴育能否华丽转身为“民选总理”成最大看点。

澎湃国际推出“泰国选局”系列文章,试图从多视角厘清选举背后的迷局。

泰国北部彭世洛邦,“黑土地”之乡,脱黄变绿的稻田随风摇曳,茫茫一片。

眼下的3月至4月间,正好是收获第一季作物的丰收季,但54岁的泰国米农维帕达(Wipada Klinhom)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市场上普通稻米6000铢/吨(约合人民币1270元)的价格再度跌破了她的心理预期,而肥料、农药都在涨价。她清楚记得,上一次卖完大米的钱还掉当季买肥料和农药的贷款,几乎所剩无几。

让维帕达苦恼的问题,正是今年泰国大选无法回避的重要议题。

今天启幕的选举尽管距离上一次已有8年之久,但作为泰国人口中的最重要组成部分之一,维帕达所代表的北部农民选票对今年大选的结果具有举足轻重的意义。

2006年的那场动乱中,泰国总理他信的“红衫军”支持者大多是来自东北和北部种植水稻的农民,他们至今依然怀念他信被罢免前所倡导的补贴和低成本医疗政策。

“谁给我高米价,我就把选票投给谁。”维帕达坐在家门口的树荫下告诉澎湃新闻。

丰收年不丰收

泰国首都曼谷驱车沿着11号公路向北行驶约5个小时,就进入了泰国中北部的彭世洛府界。

当地因适宜种植稻米丰沃的“黑土地”而闻名,错综复杂的运河系统和丰富的降雨量也为大米的生长提供了理想的场所。

彭世洛府全府9个县,93个区,1032个村子,每村人口从数千到上万人不等,主要以务农为生。

走进邦加统县第九村村民维帕达的家里,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说成仓库更为准确,满屋上下堆满了各种农具。屋外停放着一辆中小型的收割机,旁边一台碾米机,再旁边是一大长排猪食槽。

维帕达屋外的农具

年过半百的维帕达与丈夫两个人种了80莱(约为12.8公顷)的地,入不敷出,不得已把养猪当副业。碾米机是用来为同村人免费加工粮食的,这样留下的米糠可以用来当饲料。

和彭世洛府多地的农民一样,维帕达家一年种两季大米,一季能收50吨粮食,但以现在的大米(普通稻米)价格,很难在成本之外还能有营收。

邦拉堪县距离维帕达家30公里左右,因为地势过低,几乎年年发生洪涝。当地房屋的构造底座都是架高的,明显区别于其他县区。

邦拉堪县的房屋构造

该县第15村的米农Tongpraew Choowong也告诉澎湃新闻,2019年第一季可以称得上丰收,但是米价太低了,所以丰收也没有什么用。现在除了种稻米,她会种生长周期较短的蔬菜,拿去卖掉换钱。

泰国北部的米农们忘不了6、7年前大米卖出高价时的好光景。

2011年5月,泰国总理他信的妹妹英拉当选总理。5个月后,英拉启动竞选时重点承诺的大米补贴计划——政府向农民支付将近两倍于市场价的价格购买大米。

当时英拉政府从米农手中收购大米的价格是普通稻米15000铢/吨,茉莉香米20000铢/吨,每户大米典押上限不超过50万铢。

根据当时的设想,这些从米农手中高价购得的大米将被囤积一段时间,待国际米价上涨后出手,使得米农和政府都受益。

但由于国际米价上涨后多个邻国纷纷趁机出售大米,泰国大米的出口数量急剧下滑,全部积压在政府粮仓。

在大米补贴计划实施不到三年,英拉深陷大米渎职案。英拉政府被指行事不力、腐败滋生,令泰国政府损失数十亿美元。加上政府财源不足、迟迟无法支付百万农民总计1400亿铢的欠款,在泰国全国引发了大规模抗议。2014年初,数百名米农代表在彭世洛市政厅外集会,追讨米款。

此后,泰国的米价一落千丈,始终在低位徘徊,政府对米农的补贴也被取消。

“我希望现在的米价变成8000铢/吨就好了,”维帕达告诉澎湃新闻说,“六七年前的米价是现在的两倍,虽然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拿到政府的米款,但我愿意等。”

2014年军事政变推翻英拉政府之后,泰国米农们对于军政府接管国家以来的艰难处境和不断增加的债务日益不满。

“被唤醒的票仓

彭世洛南部农业区公路边的竞选海报

像维帕达一样的泰国米农在过去十几年里已然成为这个国家最有影响力的群体之一。

由于他们的反对,现任总理巴育领导的军政府近日推迟了一项颇有争议的大米法案。

今年年初,军政府通过一项法案,旨在建立一个由政府控制的监督水稻种植行业的委员会,授予国家唯一授权销售某些品种水稻种子的权利,但遭到泰国农民的剧烈反对。这种限制被认为只会有利于大规模的生产者,而非普通的底层米农。法案在上周被推迟。

泰国总理他信上台之前,占该国总人口约60%-70%的底层农民的声音,很难传到首都曼谷的政治精英耳中。

2001年,他信当选总理,一改泰国政坛“重城市、轻农村”的政策导向,深入北部农业地区,倾听农民们的诉求,以惠民政策和行动赢得了他们的爱戴,也激发了这一群体的政治意识。

他为泰国北部和东北部的许多人(我称之为城市化村民)带来了新的政治意识,”英国利兹大学政治学教授、《泰国的“他信化”》一书的作者邓肯·麦克卡德(Duncan McCargo)认为,“他培育甚至可以操控他们的诉求。

行驶在彭世洛的火车

在2006年那次政治动乱中,他信的“红衫军”支持者大多来自种植水稻的东北部和北部,与支持军队和保皇派的中产阶级选民的反他信“黄衫军”激烈对抗。

没有其他政治家或政党能够赢得这一泰国多数选民的忠诚度,尽管他们都试图模仿他信,或是用他信的政策‘反他信’。”邓肯·麦克卡德日前告诉澎湃新闻说。

邦拉堪县一直以来深受泰国各政党的重视。该县孟迈区常务书记Chaowalit Luangsrirat指着他身后的于戎河对澎湃新闻说,县里每年有6、7个区都会受它影响发洪涝,一来就持续两三个月,阿披实、英拉和巴育这几位泰国总理都因水灾来视察过。

“阿披实总理多年前就来的就是我们村,他没有让人铺上沙袋,而是亲自在被淹的田地里蹚水。”第15村的米农Tongpraew Choowong说道,那是令她终身难忘的情景,并可能为此在今年的选举中给阿披实领衔的民主党投上一票。

不过她也坦言,“为泰党的政策对米农更好。”

“你现在比5年前更开心吗?你想在火星上出售你的农产品吗?”为泰党总理候选人、曾在2011年辅佐他信妹妹英拉上台的老臣素拉达,日前在同为农业大省的孔敬府的竞选活动上向年迈的支持者们说道。

作为他信阵营今年最受瞩目的候选人,素拉达连日来马不停蹄,巩固着北部与东北部农民这一票仓基本盘。

“尽管他信(军事政变后逃亡海外)已经十年没有踏足自己的国家了,但他仍是泰国政治中最具统治力的人物。”邓肯·麦克卡德说,“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现象。”

Tongpraew和她身旁的村民说,前几年巴育总理也来过,不过就坐着飞机在水灾地区上空视察了一圈就回去了,没下到受灾的村里。

下一代人不想种地

Tongpraew Choowong

Tongpraew今年59岁,一家七口人中,除了老两口和大儿子还在种地,小儿子、儿媳外加一个侄子都去曼谷上班,小孙子在学校上学。

维帕达只有一个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的儿子,她说一定会让儿子上大学,摆脱种地的命运。

“米价很低,务农又非常辛苦,很少有年轻人会感兴趣。” 泰国中小企业联合会彭世洛地区副主席Buntham Loekchio说,泰国新一代人口不再去从事农业生产,作为一个小型农产品企业的经营者,他感到担忧。

背后折射出更令人担忧的现象是农民家庭的高负债,以及世界最严重的贫富差距问题。

根据泰国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东北部约360万户家庭负债,占全国总负债的三分之一以上。东北地区家庭平均负债最高,为179923泰铢(5680美元),人均收入最低,为6656泰铢(210美元)。

泰国农民的困境与1%的富人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根据瑞士信贷(Credit Suisse)2018年全球财富数据手册,后者拥有泰国66.9%的财富。这个东南亚第二大经济体成了世界上最不平等的国家。

自2014年军事政变推翻英拉政府之后,大米价格一路暴跌,让北部的农民经济上陷入艰难时期、债务堆积如山,其中一些人选择放弃了水稻种植,但其他就业选择也并不多。

彭世洛南部广袤的稻田

“巴育政府过去五年在经济上的成就乏善可陈,”曼谷朱拉隆功大学政治系副教授Pitch Pongsawat告诉澎湃新闻,“军政府掌控下泰国不符合一些西方国家的投资标准,因此国家经济发展过度维系在旅游业,发展动力不足。”

拥有着享有“泰国最美坐佛“美誉的双龙成功佛及诸多自然景观,彭世洛是本地泰国人会选择观光游玩的旅游景点。“不过这几年经济不景气,大家口袋里的钱不多,来玩的泰国游客少了。”Buntham说,虽然外国游客有增多的迹象,但彭世洛毕竟没有那么出名,许多酒店和餐厅的生意变淡了。

未来路在何方

Buntham Loekchio和他参选“一村一产品”的护肤品

现年45岁的Buntham也是普通农民出身,但乘着当年政府利好政策的东风,依靠农产品创业,他早早完成了转型之路。

目前已经是泰国中小企业联合会彭世洛地区副主席的他谈起这一转变,还得重提18年前他信上台时推出的“一村一产品”项目。

“一村一产品”是他信政府2001年推出的扶持计划,即政府帮卖项目,其中所有产品全部来自于泰国众多的村庄社区,经过挑选之后投入市场。

在彭世洛,参加评选的通常与农产品相关。因为受到泰国农民和中小企业主的欢迎,这个源于他信时期的政策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Buntham说,中小企业联合会也是他信初任总理时创办的,这些他信时期的政策改变了他的生活。

“我先是有了泰国注册的水稻品种,后来又与国立法政大学NSTDA试验室合作以大米为基底开发出了产品。” Buntham骄傲地说道。

但在被问及将在24日的大选中投票给谁时,Buntham表现得有些犹豫。他说,他所在的村子有8000多人,大多数人说要投给他信-英拉派系的为泰党,剩下大约有两三千人要投新未来党,“这两个政党都是反对军政府的”。

Buntham说,泰国过去五年的经济一直不好,“新政府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经济比现在的情况更差。”

彭世洛市郊一家米粉加工厂的老板Wisit Wachirapong也深有同感,“现在泰国经济正处于最低点,未来好坏要看新政府。“他告诉澎湃新闻,因为之前在与“官僚体制”打交道时遇到过不愉快的经历,他决定今年大选将票投给主打政策聚焦反腐、推动政府透明化的泰国文明党。

Wisit Wachirapong,Hongtongkoo米粉加工厂老板

从私营企业主角度看,Wisit说,只要政府机构的官员能尊重私人营业者,后者自然能发挥能量。

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在洪涝灾害严重的邦拉堪县,农民们迄今津津乐道的一项治水政策是英拉在2011年泰国大水灾后提出的“邦拉堪模式”(The Bang Rakam Model)。

该模式是一个试点项目,即尝试通过有效的水量管理解决全国的洪涝和干旱问题。简单而言,即将水灾区的水及时储存并输送至蒙受旱灾的泰国其它地区。

至今,巴育政府仍在延用英拉执政时期提出的治水模式。

不过,对于当年英拉政府推出的大米高价补贴方案,时至今日在泰国国内精英中仍不乏严肃而猛烈的批评者。

“我们的政治家们以推出粗暴的政策来迎合贫穷者的需求,即极端民粹主义政策,”《曼谷邮报》近日在大选前刊发评论文章“贫困不是政治产品”犀利地抨击道,“如前英拉政府的大米补贴计划,承诺给予不现实的高价补贴,而不是鼓励农民们出产高质量的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