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洞见|日本经济观察:消费税大考

作者:洪斌,博鳌亚洲论坛研究院
日本经济2019年面临的一道大考,是10月份消费税从8%上调至10%。
这与时下的潮流是相悖的。2008年次贷危机以来,全球经济长期依赖宽松的货币政策渡过难关,央行是救经济的主力。财政政策出力相对少一些,除中国之外,一般的国家受赤字和债务“天条”约束,不敢放手去干财政该干的事。近几年,央行方面的反弹开始强了起来。一方面,经济中投入过多的货币,央行实在是后怕;另一方面,质宽、量宽的空间都用到了极限,再有危机,央行拿什么作为弹药。在这一背景下,要求财政发挥作用、分担责任的呼声便多了起来。
财政发挥作用,一是减税,二是增加支出。纯从财政的角度,这样做的结果,一定是有悖于财政纪律的,因为赤字会扩大,债务会增加。财政官员的不情愿,是情理之中的。但是,该出手时也得出手。这几年,全球出现减税的潮流,争相比谁的所得税最低,以吸引四处寻找“税收洼地”的投资者。特朗普的政纲之一,就是大幅减税,尤其是公司所得税。其目的,就是要吸引美国资本回流,同时吸引各国投资。美国的公司所得税,原来是35%,现在是21%,已经是各国之中所得税率最低的水平之一了。
长期以来,美国公司为躲避国内的高税率,有2.6万亿美元的海外利润囤积海外,不敢回家。特朗普这次减税,针对性地提出税收“半豁免”方案(Tax Semi-Amnesty),吸引这笔资金回流(现金一次性补税15.5%,设备一次性补税8%,即可既往不咎)
其他国家也不甘人后,一时间,全球出现减税潮,争相探底(A Global Race to the Bottom)。这场减税战,实质上是对国际投资者的争夺战。
日本亦不甘落后,其企业所得税率已降到30%以下。如果企业影响政府号召,给员工加薪或投资于ICT,还可以进一步实质性降税到25%和20%。
但是,与一般人思维不同的是,日本税改却是有升有降、有增有减。在跟随潮流、调降企业所得税率的同时,日本却在不断地调高消费税率。一般的理解,减税的逻辑是为了刺激经济,是扩张性的,增税,却具有明显的紧缩性。经济逻辑相左的两种措施,并列出现在安倍经济学,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逻辑呢?
增税的不得已
这种相左,恰恰突显了安倍政府和日本经济面临的两难困境。一方面,经济长期不振,需要通过安倍经济学一系列扩张性措施,刺激经济走出萎靡;另一方面,由于人口高龄化,社会保障支出只增不减,财政压力日大,在支出刚性、不容节流的情况下,只能在开源、增税上想办法。增税,显然不能从生产性的企业身上下手,否则就是杀鸡取卵。尤其是在全球争减企业税的大环境下,日本30%的所得税已经不低了,难不成要把所有日本企业都逼出国吗?
两害相权,日本增税的唯一选择,只能是税基最广的消费税。此税,从实质上,类似于各国普通采用的增值税。我们在日本购物或消费时,看到的价钱是一回事,最后收银台付的款项是另一回事,两者的差额就是这个增值税。
说税基宽,是因为这是所有消费者都得交的税,无论你是老人、儿童还是劳动力。不同于所得税,有得才征税。对一国税收来说,理想的选择是税基宽而税率低,这样的税制稳定性、可持续性强。
日本的各种税中,消费税比较符合这一标准。日本财政可持续性的希望,在于消费税的稳定、持续提升,以应对人口萎缩、老龄化带来的税基萎缩、支出增加,尽可能将不断恶化的财政状况,控制在不至于引发恐慌的范围。否则,一旦大家对日本国债信心动摇,为时就晚了。
增税与通缩
还有一重考虑,与安倍经济学终结通缩的目标相关。日本经济苦“通缩”久矣。与人口趋势不可逆不同,通缩是可逆的,只是迄今为止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法子。安倍经济学这一次可谓穷极手段,要终结物价持续下跌的局面。
持续上调消费税,是不是一个有效的办法?目前还很难判断。从技术上,日本已经走出通缩,但并未走出通缩的阴影。而且,这艰难的“走出”,还是数管齐下的合力结果。日本央行空前力度的QQE,到现在还没有任何退出的迹象;劳动力奇缺,老人、妇女、青年、长期失业者都上了阵,十几年不变的工资基数开始上调了;企业利润处历史高位,企业不缺钱。这些,都在日本走出通缩的过程上发挥了不同程度的作用,不好厚此薄彼。
单从逻辑分析,消费税从5%上调到8%,再从8%上调到10%,消费者感受到的价格一定是涨了。这种普遍性的、“涨了”的真实感受,是日本央行和政府乐见的。因为长期以来,日本消费者的感受,是价格一直在降。现在,不一样了。这种真实感受,会影响到日本消费者的通胀预期。前文说过,在通胀的实践中,预期的作用是很大的。从基本面看,由于产出缺口为正,已经具备了通胀的基础。诸事具备,缺的就是预期了。
经济后果
投鼠忌器。安倍政府上调消费税最大的担忧是经济。加税如加息,对经济都是紧缩性的,时点、力度、节奏掌握得不好,会有难以预料的后果甚至危机。日本1989年起引入消费税,1997、2014年两度上调消费税率,对经济都有抑制作用。
1997年那一次,对日本造成的心理阴影最大。日本股市、楼市于九十年代初相继破裂后,95、96年恢复性增长,96年第二季度年化增长率甚至达到4.3%的强劲度,使日本政府有信心出台财政整固政策,将消费税从3%调高至5%。结果,日本经济一头栽回衰退,通缩从此成为日本经济的顽疾(Taking Root)。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日本消费税上调的步伐由此停顿了17年。
日本经济界对97年衰退与加税的关系其实是有争议的。97年加税时,日本经济已经见顶,消费下滑,出口受亚洲金融风暴冲击,金融机构不良资产问题集中爆发。各种不利因素总和,将日本经济推入衰退,不能简单归咎于加税一项。
97年,日本的财政和货币政策也有值得商榷之处。当时的日本政府,在连续两年经济增长的鼓励下,在加税的同时,中止了实施数年的财政刺激政策,不再为经济增长“护航”;货币政策方面,当时的日本央行尚未接受“量宽”的理念,认为接近于零的低利率水平已是央行可为空间的极限。这些在今天看来过于保守的财政、货币政策,以后见之明看来,是日本经济其后持续衰退的又一原因。
2014年4月,安倍政府再次尝试上调消费税,从5%提高到8%。吸取97年的教训,安倍政府此次做足了功课,财政刺激、空前力度的QQE齐齐护航。但是,结果还是出乎意料,日本经济连续两个季度负增长,陷入技术性衰退;原已有起色的核心通胀率,也从1.5%跌落为负。
国际上的质疑声,对安倍政府也形成压力。IMF等三驾马车为希腊等深陷欧债危机中的国家开出的紧缩(Austerity)药方,以增税、减支为核心,实行财政整固。这两大措施,对经济都是紧缩性的,不仅给这些国家的民众带来痛苦,由于经济短期内难有起色,“短痛换长痛”的逻辑也失去说服力。以Paul Krugman和Joseph Stieglitz为代表的一批经济学家,公开批判这种紧缩政策的逻辑,对各国奉为圭臬的赤字、债务红线也颇不以为然。他们对日本政府在经济增长依然脆弱、通缩前景尚未明朗的情况下出台加税措施明确表示反对。
经济在加税后的表现、希腊等国家的紧缩覆辙、国际知名学者的反对,终于动摇了安倍政府原拟于2015年再次加税的决心。
但是,这只是延迟,而非取消。安倍经济学里,不能只有量宽、财政刺激这样的糖豆,也要有着眼长远、短痛换长痛的财政整固。2019年10月,日本将迎来消费税的再次上调。这次上调,是否能够最大程度地消除对经济的影响,可以预测,但难以准确逆料。加税,是一门艺术。从日本消费税的历史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对2019年的日本经济来说,10月,将是一次难料的大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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