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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读时间|那个笑容温暖如春的女子,终于如愿走了

看中国

2019-03-19 19:11

原标题:她走时,也许很孤独

如今,炜在另一个世界,我在这里。

犹记得那夜病房里,甫一见面,炜就用唯一能动弹的右手死死抓住我的手,眼神中尽是恳求,我不知所措,“她想回家!”炜的丈夫翮子对我说,“上呼吸机前就一直说要回家!”我对上炜的目光,那双眼中流露出再不回去就来不及的迫切。炜急促地喘息着,越发加重手上的力气,指甲深深嵌进我的手背。我这个曾经最怕给别人添麻烦的女友,今生最后一次求我。

彼时是2018年11月14日21:30,心电监护仪“哔、哔”发出低沉嗡鸣,一台吸氧泵也在“咔哒、咔哒”地发出令人心颤的声音。和我30年来一起成长的炜,已经不能进食一月有余。

我深深看向翮子。

“等你肺部感染好了,我们就回去。”翮子熟练地研磨止疼药片,用鼻饲输进去,然后扯出一个笑抚摸着炜的头,仿佛她不过是生了一场普通的感冒。

13个月前,炜乳腺癌复发,医生说已到晚期。这一年多,医院尝试了一个又一个方案,痛苦的化疗一轮一轮忍了过来,但效果不好。

看到炜的瞬间,我眼泪差点没忍住——炜已瘦到脱形,带着呼吸机吃力地喘着气。

“上呼吸机前,她一直求我带她回家,说只有躺在家里床上走,才心安……”翮子说着,眼眶红了。炜再次收紧抓着我的手,用热切的眼神恳求我。

“等你肺部感染好了,翮子就带你回家。”我无奈而干巴巴地安慰。她越发急切,加重了手上的力气,试图让我明白她心里再不回去就来不及的迫切。

“我明白你的心意,炜,”我心中大恸,眼泪决堤,回握她,“真到了那个时候,会让你回家的。我听说真到那个时刻,病会消失,你看你的左胳膊还肿得这么硬。”

“等你好点儿咱们就回去。”翮子略略使力掰开炜握着我的手。看着布满指甲痕的手背,我升起希望,对炜说:“看你力气多大,这都是生命力啊。”可能听多了这样善意的欺骗,她颓然躺着,眼神迷离,一声一声辛苦地呼吸着,回复到任人摆布的绝望样子。

用过镇静药,炜终于安静下来——没有再把目光转向我。

我知道,炜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停止治疗,回到让她安心的家,躺在她自己的床上,体面、有尊严地离去。她过去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总在替别人着想,但在人生的最后时刻,她急切地恳求几乎所有来看她的至亲好友,但都被忍痛拒绝。或许我这个30年的至交老友刚刚出现的那一刻让她升起了希望,她希望我在这个时刻能懂她。但我让她失望了。

她撑得那么辛苦。她想回家解脱,又舍不得亲人,亲人也舍不得放她走。他们知道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可是尊重她的选择,就很可能要看着她当天离他们而去。医生说若回家,撑过一天都难。

这一年多日日夜夜与病痛的抗争与煎熬、没完没了的化疗,天大的痛苦她咬牙忍着,从没有放弃。她听名著,背诗歌,和病友们互相鼓励。无论多痛苦,她从不在人前流泪,更不呻吟。她是个自爱到极致的女子。只有一次她告诉我,化疗让她痛不欲生,想伸手到床头柜里取个东西,都没有力气。

我和炜刚工作那年便成了室友。她是个爱笑的女子,心性纯净,白净的圆脸,长腿,健美,总挂着温暖的笑。她在工作、生活中从不苟从,又总是为别人着想,事事通透。犹记得当年我怀孕时,先生出差,炜每天晨起跑步,回来时会买好早餐放在我门前。前些年,我得了一场病,茶饭锐减,当时她第一次查出乳腺癌,化疗才刚满一年,竟惦记着让出差北京的翮子,为我背来她亲手挑选的小米和红枣,还有破壁机,千里之外竟还看顾着我的胃。

即使这次病情加重,再次入院,她还惦记着我生日,那天夜里10点看到她的微信:“你要好好吃饭,要吃‘硬菜’,贪馋地吃;要尽情去看美景,贪馋地看。”

我想着她微笑的样子,说过几天去看她。她回复说:“我现在化疗,样子很惨,等过阵子你再过来吧。”我说“好”。

没过多久,却接到翮子电话,让我去见炜最后一面……

11月15日,病房里,炜安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医生说,她是浅昏迷。几天的抢救治疗,肺感染竟比之前更严重了。

炜的弟弟说,再换一种药做最后的尝试吧,如果感染治不好,就送她回家

这次入院后,病情持续恶化,早已耗尽了炜对生的信心。她不让亲友看她,不想把病痛的一面示人;她甚至不敢睡觉,生怕睡了就再也不能醒来看她爱的人;化疗痛苦到极致时,她会烦躁拍床;她焦虑恐惧,不知如何排遣。身边没有人会和她敞开谈生死,也没人能分担她对死亡的恐惧,死亡是病人和亲人之间绝对禁忌的话题。她在自己的痛苦和恐惧里孤独无依……

晚上8点,我再次走进病房,翮子正给炜读书,炜安静地听着,虽然呼吸辛苦,但眼神安详,视线一直在翮子身上。那是他们之间的幸福时光。我悄悄退了出去。

翮子休息时,我拿棉签给炜湿嘴唇,帮她轻轻按摩。她突然抽回腿,手轻轻推拒,眼睛也不再看我。晚上10点,炜的另外两位朋友从天津赶来,我陪着进了病房,炜神情疲惫地伸出一只手和她们握了一下,握完,犹豫了一下,也对我伸出手来,我心里一热,但能感觉到那一握仍是有点疏离的。

16日凌晨3点,我赶回病房,看到翮子正站在病床前。他说1点多时突然听到炜弄出了动静,他醒来发现炜没了呼吸,刚抢救过来。我心里沉重,忍不住盯着监控器上的数字看,心跳和血压好像都很正常。突然,血压下降了,接着医生、护士脚步匆匆,紧急加药,血压又升了起来。医生连连叫炜的名字,她乏力地睁开眼睛。凌晨5点,弟弟匆匆赶来,护工抱着她准备上路的衣服。炜突然伸手握住了翮子的手。翮子柔声说:“睡一会儿吧。”接着,伏在炜的手上,无声地哭了。

早上8点,救护车来了,送炜回家。临上救护车前,我握着炜的手,眼见她喘息开始变慢,很想说句“别怕,我们下辈子肯定还是最要好的闺蜜”。但当着一屋子的人,我终究无法捅破“死亡”那层窗户纸。我心中悲切。

担架进家时,翮子说,我们到家了。炜咧嘴,像是笑了一下。待我走进卧室,氧气管正接着,输液架还未安好,翮子在炜的身旁正举着输液瓶。炜安详地躺着,已停止了呼吸。

那个笑容温暖如春的女子,终于如愿从自己家里走了。

她的离去在意料之中。不知为什么,遗憾却横亘在心头,是没有让她早早回家的遗憾,也是没有好好跟她告别的遗憾……(《品读》原创 文|邵衡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