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杀简史》作者马龙·詹姆斯：“人们习惯了暴力，但他们不习惯痛苦”

本次访谈发生于马龙·詹姆斯的第四部小说《黑豹，红狼》（Black Leopard, Red Wolf）开始在美国火热发行的前几天，这位牙买加获奖作家正处在困倦疲惫的状态里。对于批评界的赞誉他并不陌生：凭借《七杀简史》，他获得了2015年的曼布克奖。但这本新书似乎将要把詹姆斯推向一个新的文学明星地位。

我们定在二月初一个温暖的星期天在康莫多尔吃午餐，那是威廉斯堡一家相当老旧的餐馆，靠近他在布鲁克林的公寓。詹姆斯比我早到，他的肩膀粗壮宽阔，扎着一头脏辫马尾。我们被带到吧台的座位上，低斜的冬日穿过百叶窗照着吧台的顶部。詹姆斯对我说，这感觉就像夏天，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向服务员点了一杯夏季开胃酒Aperol Spritz——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明尼苏达州玛卡莱斯特学院教授创意写作。

我们点好了菜，然后我掏出了那本翻得破烂的书。我告诉他，我已经读了两遍了，和任何我花了长时间来阅读的书一样喜欢它。詹姆斯说，他的英国出版商担心这本书“对奇幻迷来说太文学，而对文学迷来说太奇幻”。但是最好的小说会挑战体裁标签的狭隘分界，《黑豹，红狼》正是其中之一。它复杂、热情、动人且扣人心弦。评论家似乎同意这一观点，他们的溢美之词不停涌现。《华盛顿邮报》的罗恩·查尔斯说，“詹姆斯创造了一个像任何西方神话一样充满活力、复杂且难以忘怀的非洲奇幻故事，没有人能在读完这本书后忘记它。”《纽约时报》“恶”名昭著的辛辣评论家角谷美智子认为，“凭借‘追踪者’和‘黑豹’，詹姆斯创造了两个引人注目且具有标志性的角色，在令人难忘的奇幻超级英雄组成的万神殿里，他们会占据一席之地。”在颇受好评的幻想小说网站Tor.com上也有一些喝彩，评论家阿列克斯·布朗带着疯狂的激情写道：“你们听着，马龙·詹姆斯的《黑豹，红狼》是一个奇迹。这是天神阿南西的礼物。就是这本书！这本书！这本书！”

《黑豹，红狼》是黑暗星球三部曲的第一部，该系列中的每部小说都从不同的角度讲述了相同的故事（詹姆斯告诉我，他已经计划好了接下来的两本书，但是一直忙于宣传这本书，还没有开始写）。《黑豹，红狼》以一个让人感到古老而奇异的非洲为背景，通过追踪者来讲述一个有缺陷的、受伤但美丽的主人公，他游走于各个王国，无论人们躲在哪里，他都能凭借不可思议的能力嗅出他们。这是一个追寻故事——寻找一个失踪的孩子，但其结果在这本书的第一行中就已经被确定了：“孩子死了。没有什么可知道的了。”将近700页长，有大量人类和神话人物角色，有一个错综复杂的情节，这不是一部简单的小说，但这并不是人们阅读马龙·詹姆斯的原因。

我们谈到了石黑一雄的《被掩埋的巨人》，这是一部奇幻小说，文学评论家似乎只能通过寓言的视角来看待它。“我不写寓言，”詹姆斯说，“许多评论家只能把奇幻故事当作对当下的评论。你会重读《狼厅》去寻找它与现代的相似之处吗？如果你这样做，那也随你的便。但是，除了当代经验，还有关于人性的其他事情也需要写。”我问他，为什么他认为文学界对某些体裁的写作一直存在明显敌意。“毫无疑问，有公式化的侦探小说，也有公式化的科幻小说，”他说着，用手指戳着吧台顶部，“但是也有公式化的文学小说。我们只赞赏这种体裁在某些方面表现得不同的东西，这是一种体裁上的偏颇。它是科幻小说，但是……它是奇幻小说但是……我不想写这种‘但是’”。

詹姆斯第三部小说《七杀简史》赢得了布克奖，故事以1976年刺杀鲍勃·马利未遂的事件为主线，在那次事件中，歌手的手臂和妻子丽塔头部中弹。这部小说不动声色地描述了当时席卷牙买加的暴力事件，持枪罪犯从政治暴徒变成了杀人的贩毒团伙。詹姆斯当时六岁，他的父母都是警察。

我认为，他小时候一定对这种动荡的气氛有所感受，特别是考虑到他父母的职业。“即使在那时，考虑到牙买加发生的一切，我的童年也是令人沮丧的中产阶级生活。”他告诉我，“但是我记得鲍勃·马利遭受枪击的时候——我很少看到我的父母长时间害怕——那之后他们就害怕了。他们总是很冷漠，他们总是在自我抑制。鲍勃·马利事件改变了一切。牙买加最难接近的人物都会被枪击的事实，让他们深陷恐惧中。”还有一件事也在困扰着他。“我记得1980年大选之夜，持枪歹徒袭击了我妈妈的工作场所。她就在里面。她和这件事是如此关切。‘是的，他们袭击了总部。’”

在2015年布克奖颁奖仪式上，马龙·詹姆斯捧着他的奖杯 图片来源：Getty

在这种戏剧性的背景下，书生气而内向的詹姆斯在金斯敦高中度过了青春期，孤独感和坏小子们的霸凌构成了他的生活，那些坏小子们叫他“娘娘腔”和“玛丽”。

“大学前的青年时期，我几乎所有时间都呆在卧室里，”他告诉我，“我长时间闭门不出，以至于我的邻居认为我是在美国上的高中。我该上学了，然后我消失了。我基本上只是回家吃晚饭，睡觉，画漫画。”他没什么朋友。“这使得像《X战警》这样的漫画特别能引起我的共鸣，”他说，“他们被抛弃，他们是外来者，他们不被所属的世界喜欢。甚至其他英雄也不信任X战警。这真的和我在大部分地方类似。”他画了自己的漫画，然后开始写奇幻故事。“我是一个特别自命不凡的青少年，我打算写一些严肃沉重的东西。”

虽然《权力的游戏》一直是《黑豹，红狼》的文化参照对象，但是似乎该书里也有许多托尔金的影子。他摇摇头说，“我小时候从没读过任何最基础的奇幻小说。没有万神殿。你觉得像《沙丘》和《魔戒》这种奇幻小说估计满世界都有，但并不是这样。我读着丢到第三世界的廉价垃圾读物。不会有一个群体告诉我‘该读这个，该读那个’。我写的很多奇幻元素都是我从漫画，特别是漫威漫画里挑出来的。甚至是一群人聚集在一起的想法，人们认为我是从《指环王》中获得的，其实这更像是X战警或者像《末日巡逻队》和《自杀小队》这样的反团体类型里获得的。因为漫画比书籍更容易获得。”

詹姆斯从高中去了西印度群岛大学，仍然住在家里，仍然写作，开始阅读任何对他胃口的小说，从菲尔丁（“哦，我的上帝，汤姆·琼斯太有趣了”）到詹姆斯·克拉韦尔（“我确信他没有过时”）。他学了文学和会计专业——“那是个糟糕的主意”——但是正是写作让他的校园之旅变得有价值。“大学最棒的事情之一就是创意写作课程。去之前我都不知道有这样的课程。我的老师是约翰·哈恩，他是20世纪牙买加最早的伟大小说家之一。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改变游戏规则的机会。这是一堂评判我在家里的写作实践的课程。”

九十年代早期，詹姆斯离开西印度大学，他在一家广告公司找了一份工作，他想这是他在大学里围绕自己建立起来的创意古怪世界的延续。“我从事广告工作时发现，这与我想象的完全不同。就像是回到了高中，人们狭隘、不开明、恐同。但是人得糊口，而且我很擅长这份工作。”

我问他是否有保留那段时期的作品。他笑了。“萨尔曼（鲁西迪，一位朋友，也曾在广告行业工作过）时不时谈起他保留下来的一两部作品，但是我真的希望我的作品一部也没留存下来。当我从事广告工作的时候，是的，我很有创意。但那是为客户写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要成为一名作家，你必须为自己写作。我写第一部小说时不是为了出版，而是为了证明我可以为自己而写作。我需要一条途径去写阴暗的东西，在写作中没有做买卖的位置。”

《黑豹，红狼》

在广告公司的时候，詹姆斯发现自己被当地的福音派教堂吸引了。除了一个现成的社区，它似乎提供了一种方式来应对詹姆斯心中一个越来越清楚的事实——他是同性恋，而他到那时为止一直过着蒙昧的生活。他在最近的一篇《纽约客》文章中描述了自己如何在教堂里驱魔的可怕细节。然而，正是在这个痛苦的时期，他写了《约翰·克劳的魔鬼》，这是他低调的福克纳风格的处女作，讲述了两个敌对的牧师，每个牧师都有一个罪恶的性秘密要隐瞒，他们在20世纪50年代的一个虚构的牙买加村庄里争夺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是一本精彩的书，黑暗、愤怒、具有实验性，每一页都有语言大胆和幻想瑰丽的迹象，这些将成为詹姆斯作品的特征。

在同一篇《纽约客》的文章中，他说，对于流行心理学以及在他的书里寻找他的个人生活的尝试，他表示怀疑，但他承认他的第一部小说确实讲述了他当时经历的冲突。“我试图成为一名作家，”他说，“我试图写一些与我生活相贴近的东西。比如性。当时，我没有处在任何形式的同性恋关系中。有趣的是，我已经从讨厌流行心理学转变为太过弗洛伊德主义了。我可以看到我所有的恐惧和欲望，那些即使我在教堂内部也永远不会屈服的东西，我是一个超级压抑的同性恋者。”

他离开教堂，把他的小说寄给了纽约的一些代理人。当第一批人拒绝时，他把它寄给了更多的人，总共有78人。他们每个人都拒绝了。“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是主题的问题——没人想读加勒比故事，因为那里太黑了，因为里面没有白人。那时，黑人必须以某种方式表达。它必须是‘《可爱的骨头》式的’。它必须有一个救赎的故事。我认为，即使是在一个黑人故事中，他们仍然希望白人能发挥作用。我把我的（白人）朋友杰拉德的照片放在我的简历里，然后又把书寄回去。”他边说边笑。

最终，美国作家凯丽·琼斯读到詹姆斯的小说后，将小说传给了纽约的独立出版社Akashic Books。2005年，《约翰·克劳的魔鬼》在一场热烈的批评招待会上得以发表。从这里开始，故事经常会演变成文学明星不可阻挡的崛起，但是詹姆斯提醒我，他的第二部小说《夜女人之书》——一个发生在18世纪牙买加甘蔗种植园里的悲惨的奴隶故事——在被Riverhead Books选中并于2009年出版之前，也被拒绝了将近20次。

直到他的下一本书《七杀简史》，才为他建立起了文学声名。那年的布克奖主席迈克尔·伍德被问及关于获胜者的讨论花了多长时间，他小心翼翼地回答说，他们已经在房间里呆了两个小时了。其他在场的人告诉我——要求匿名——他们仅仅过了10分钟就同意颁奖给詹姆斯这部非凡的小说。“即使是这些极其老练的读者，他们也从未读过这样的书……每个人都被征服了。”

“它改变了一切，”詹姆斯这样评价这次获奖，“我访问了无数国家。早在赢得布克奖之前，我就开始思考这部小说（《黑豹，红狼》），所以我没有被对我下一步要做的事情带来的期待所吞噬。”

《七杀简史》[牙买加]马龙·詹姆斯 著 姚向辉 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2017-4

在纽约，他向他的经纪人建议写一本关于牙买加的“安静的、文学的”小说，然后他谈起了奇幻文学。“有些人追随布克奖的脚步，出版了雄心勃勃却失败了的书。我担心这本书……”他敲了敲《黑豹，红狼》，“当我变得越来越有名，写作越来越困难、越来越快的时候，这种情况就可能会出现。我更有理由选择安静的、文学的、敏锐的当代小说。成熟而明智的后续行动不是写一本书，里面有上蹿下跳的怪物。但是我仍然认为自己是一个弱势作家，一个能够侥幸躲过这种境遇的人。”

这部新小说和他的前作有一点相同，那就是对暴力的独特而强烈的表现。我问他是否觉得他的作品有近乎无意义地、故意在痛苦的场景中徘徊的感觉。

“你必须冒这个险，否则你无法接近它的力量或恐怖，”他说，“你必须冒做得太过的风险。天啊，我听起来真像福柯。实际上，我认为我在文学作品中看到的这种经过杀菌、剪辑、编辑工序的暴力片段很短。如果你阅读一个谋杀儿童的场景，却不觉得难以忍受，那么这个场景就失败了。我认为人们已经习惯暴力，但是他们不习惯痛苦。在好莱坞电影中，我们看到暴力，但我们没有看到痛苦。在我写的暴力作品中，我没有逃避痛苦，我认为我的一个暴力场景相当于其他人的30个。我被指责太暴力，但实际上我说的是暴力伴随着后果和痛苦，我也没有视而不见。所以，在我的书中它会持续更久。”

似乎有一些特殊的事实，让一个移居美国的牙买加人（詹姆斯在2007年离开牙买加）能写出这部包罗万象的非洲史诗——他的距离感和他对自己所描绘的文化的亲近，给了这部小说所需的视角和真实性。我问道，是否有任何作者的作品激发了《黑豹，红狼》的灵感。

“我真的没有读过多少其他人的书。我读了很多原始的神话和传说，这是我想写奇幻小说的原因之一。我希望具备挑选和选择的能力，如同托尔金对斯堪的纳维亚和英国文化所做的工作。我喜欢这些想法和传说，并想从中创造出一些东西。我读得够多，也研究够多了，以至于我可以写三部历史小说了。我能很容易地写一部埃塞俄比亚版的《狼厅》，或者是加纳版的《第五女王》。”

他说，至于其他文学灵感，总会有萨尔曼·鲁西迪——《羞耻》是他最爱的小说之一。我回来的时候，给鲁西迪发邮件，他说他还未读过詹姆斯的新书，但是詹姆斯是“一位具备丰富想象力天赋的作家，从已有的赞誉来看，他将会获得巨大的成功”。

还有班·欧克里的《饥饿之路》，也是三部曲之一，在1991年赢得了布克奖。“当我读《饥饿之路》时，”詹姆斯说，“它的黑人气质（urbanity）明显是非洲的，是噪音、杂音、精神和魔力。你可以闻到杂货、大便的气息，你也可以从中看到僵尸。实际上，当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我重读了《饥饿之路》。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我们认识到现实主义无法表达我们在谈论什么。我们都已经在现实主义中走到了尽头。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无法表达我们的现实。欧克里对我影响非常大，我已经读过四遍《饥饿之路》了。”

马龙·詹姆斯，摄于纽约 图片来源：Mike McGregor/Observer

当我们离开酒吧时，詹姆斯向我讲述了温德拉什丑闻，他一直密切关注着这件事。“作为英国殖民地出生的人，这件事特别触动我，”他说，“今天我在《卫报》上读到，生活在西班牙的英国人，他们非常担心失去福利，但他们支持英国退出欧盟。他们希望西班牙支持他们，但他们不想支持西班牙——简直不能再自以为是和高高在上了，温德拉什事件也给了我同样的感觉。你们在谈论的是在两次世界大战中作战的人的后代。如果出了任何事，他们应该得到补贴。你在所有这些被殖民的国家赚了这么多钱，你走后每一个国家都比你发现的时候要糟糕得多，但是你不能接受在你的国家里的这些人，正是他们的父母和祖父母帮助建立了这个国家。”

采访结束的几天后，出演电影《黑豹》的明星之一迈克尔·B·乔丹宣布，他已经购买了这部新小说的版权。我打电话给詹姆斯祝贺，他说他喜欢《黑豹》电影。“我看了5遍。我是在2015年开始写书的，所以我甚至不知道他们宣布要制作这部电影了。但是从他们宣布的那一刻起，我就非常兴奋。从70年代开始，我就知道这部漫画，因为丹尼斯·考恩曾经为它创作故事。”这部电影上映时，詹姆斯正在写作这部小说的中途，他是否会担心电影与自己小说里的材料看起来太接近呢？“当我写书的时候，我没想过《黑豹》电影。我知道它是个不同的故事，我觉得我们仍期待着相同的故事。奇玛曼达·恩戈兹·阿迪契谈到过单个故事的危险，有一百万个关于非洲的故事可以讲述——它是一个，我写的是另一个。”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