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张猛:对于“烂片”的评价,现在没法解释
2011年公映的电影《钢的琴》不仅捧红了男主角王千源,更让导演张猛进入公众的视线。在不少人眼中,他成为继陆川、宁浩等70后导演之后,又一个能拍出带着一股子接地气的喧腾劲儿,幽默且不乏现实观照力度的导演——概而言之,人们开始对他的下一部作品有所期待。可一晃八年了,不仅传说中的“东北三部曲”终章杳无音讯,新作《阳台上》更是一部脱离了黑土地,带有都市青春偶像气质却一样难以归类的电影——在跑通告阶段,一家地方媒体干脆亮出这样的标题:一个东北导演拍了一部讲上海话的电影。
每年“3·15晚会”过后,中国的舆论场都会在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沸反盈天中度过一个话题之夜。选在今年“3·15”当天公映电影《阳台上》,显然从宣发角度考虑到了“话题性”的议程设置。但更明显的是,主创和宣发一开始似乎都没想把这一“设置”变成一种“操控”:3月4日,《阳台上》在北京国际关系学院举办首映发布会。在观众问答环节,一位大学生接过话筒,直言在观影之后没搞懂导演到底要表达什么,并称这是一部“烂片”。
4日下午的观影见面会历时三个多小时,尽管现场不少观众对演员和电影本身表达了追捧与欣赏,但在属于标题党的时代,由此诞出的关键词却似乎只有“烂片”这两个字。回到《阳台上》这部电影本身,故事的背景板从导演熟悉的东北老工业基地,置换到了黄浦江畔的上海滩,张猛拍的其实依旧是在城市快速发展背后,那些被时代落下的小人物——一如他们曾生活的弄堂好似高楼林立间的一块“飞地”,终究逃不脱被拆迁的命运。
“外省”导演拍上海风情的电影,故事线一般都会一竿子支到解放前。从张艺谋的《摇啊摇,摇到外婆桥》、陈凯歌的《风月》,到李安的《色|戒》、程耳的《罗曼蒂克消亡史》莫不如是。而将当代上海风情纳入镜头,则往往又成了都市爱情肥皂剧和商战、谍战题材的背景板。反映当代上海市井人生的影视作品,近二十年来似乎只有《股疯》等少数几部能给世人留下印象。
当年《钢的琴》首映后,张猛逢人便反复强调:“我这是现实主义故事片,不是文艺片,真不是。” 全胶片拍摄的《阳台上》尽管颇具文艺特质,在张猛看来它依旧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这部电影其实是讲一个弱者无力地去投向另一个弱者,王锵扮演的是一个弱者,周冬雨扮演的也是一个弱者。”
导演张猛在《阳台上》的某一取景地
【对话】
澎湃新闻:面对有观众“烂片”的评价,你现场的回应当然很有谦谦之风,但我更想知道如果不是在公众场合,你的看法究竟是怎样的?
张猛: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有两种倾向,要么就是没有愤怒,彻底佛系了,要么就是看什么都愤怒,这是个社会问题,不展开讲了。面对这两种人,他们都不是能坐下来交流的人。早些年我拍电影的时候也同大学生交流,可能那时大家年岁相差没那么大,彼此还是能知道对方想说点什么。当然也有过很激烈的讨论,但他们会具体地指出哪处情节安排他们不理解,而不是直接下定义:哐当,你这就是“烂片”。那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你让我怎么跟他解释呢。
澎湃新闻:你当导演后的两部电影《耳朵大有福》、《钢的琴》都是东北题材,我也听说你要完成“东北三部曲”的,但终章为何迟迟不见踪影?
张猛:2014年的时候拍了《胜利》,这是根据我在铁岭的舅舅亲身经历改编的故事片。当年为了赶上海电影节都拍完了,结果五月份主演海波(黄海波)出事了,这片子后来就搁那儿了。之后我还拍了《枪炮腰花》,那片子也比较麻烦,还在修改当中,总之都不太顺利。
澎湃新闻:怎么看待任晓雯的原著小说《阳台上》,为何这次把故事的背景选在上海?
张猛:拍完东北三部曲以后,我觉得可以去拍一个小一点的片子,当时正好一位朋友买下了《阳台上》的版权就想交给我来拍。之前拍东北三部曲的时候,都是建立在我对家乡特别熟悉的前提下做出来的,但我现在回到东北会有一种陌生感,想去找一片城市包裹的废墟,或者说城中村那儿已经没有了,包括铁岭、沈阳都没有了。《阳台上》的小说背景在2010年前后,写的就是一片高楼大厦包裹的废墟,讲城市如何一点点吞噬原住民原有生活空间的故事。拿到小说后当然是要做剧作改编,小说里面的心理活动比较多,要把它变成电影的形式,那就需要重新建立一个空间环境。《阳台上》就是在上海拍的,这是很自然的事。我觉得这里也算是我的一个福地,从我第一部电影开始每年都来上海国际电影节。
《阳台上》剧照,王锵饰张英雄
澎湃新闻:为什么选用胶片电影,以及为何此次滤镜效果似乎偏红色?
张猛:胶片电影对我来说是一个情结,在今天这个时代用数码设备来拍摄当然更方便,但正好赶上了有一批胶片可以用,有一台摄影机扔在那也可以用,我就开始用这些东西拍电影了。之前在拍《枪炮腰花》的时候,片场最多有四到五台机器,导演就像个导播一样,一场戏结束时候会有大量的素材,但剪出来反而同一开始创作的初衷不大对路,不像就用一台胶片摄影机,你会觉得不是用它来拍摄,而是拿它来思考问题。
小说一开始就是表现因为要拆迁,人们在天台上杀鸽子,一地血泊倒映了整个城市。这个桥段我们拍了,呈现效果也很美,倒影中的高楼那种虚幻的感觉一下子出来了,由此这个电影的色彩就进入了红色。电影中多个场景都选择用一些红色的光,这是片子的主色调。这个电影的男主角一直在复仇和渐渐爱上仇人的女儿间徘徊,在这之外是他开始走向社会,感受生活带来的压力,而视觉上洇开的红色可以观照到这一主题。而且我认为这个片子的基调是悲哀的,绝非扔掉刀子,忘掉仇恨走向光明。
澎湃新闻:说到电影的结尾,有点戛然而止。而且片尾《罗马尼亚姑娘》这首沪语神曲响起,我觉得年轻人可能并不了解“阿尔巴尼亚电影莫名其妙、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这些带点年代味儿的老梗?
张猛:我的电影结尾大多数都是开放式的。《阳台上》结局就是生活重新开始,或者说张英雄从一个迷茫走向更大的迷茫,我之所以用《罗马尼亚姑娘》这首歌作为片尾曲,就是因为张英雄没准下一个选择就是去找个外国小姑娘“白相”(玩耍)了。其实《阳台上》这个剧组,编剧是上海人,摄影师是上海人,后来摄影给我推荐了这首歌《罗马尼亚姑娘》,它是《转山》的导演杜家毅写的词儿,他也是上海人。我觉得这首歌挺好听,本身也带有叙事性,又完全是沪语演唱,打电话过去他就给我了,放在片尾。
《阳台上》剧照,周冬雨饰陆珊珊
澎湃新闻:周冬雨在《阳台上》中的形象,让人想到了她出道之作《山楂树之恋》,谈谈和她怎么交流角色的?
张猛:开拍前周冬雨跟我聊,导演,我怎么演一个弱智呢?我就说不是要你演弱智啊,千万不要刻意去演,走路的时候稍微踢踏一点就可以了。陆珊珊整体给人的感觉应该是她举止有点怪,但你无法从外貌就判断出她的智力。而且对她的展现,其实完全是从张英雄视角出发的,我们一直没有在阳台另一侧,有对张英雄任何一个反打的镜头。原著小说当中有一个情节非常打动我,当张英雄把刀掏出来要刺向陆珊珊的时候,他想的却是为什么不摸她一下呢?小说里描述他头一次摸到女孩子的胸,是凉的,“像是两块果冻”。这个场面虽然没剪进去,但少男少女对性朦胧的意象,这个感觉电影还是拍出来了,它带有性的意味,但不会令人联想到色情。
澎湃新闻:王锵作为新人此次担纲主角,你觉得他的特质在哪里?
张猛:就是他的眼神,我最早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个演员,一个平面模特。而这个戏我就想找一个没经验的演员,我不需要他在戏里表现出个人想象,他眼神应该是荒的。以电影镜头角度而言,当他眼神中什么都没有的时候,那我反打给你什么就是什么。王锵的眼神刚开始的时候,明显是有那种涉世未深的感觉,而且他那个时候身体也不像现在这么壮,很瘦弱的一个少年,我告诉他千万不要练(笑)。在表演上他很有悟性,电影里他有很多内心戏,跟他说戏,他领会很到位,不是一点拨反而演过了,还得往回拉。
澎湃新闻:电影中,在East King船舱里,张英雄和“红毛”合唱《浪子心声》的场面让我想到《钢的琴》中陈桂林被堵在校园,索性坐下弹奏《致爱丽丝》的场面,前者霓虹灯闪耀,后者出现漫天飞雪,谈谈你电影中的超现实主义元素。
张猛:我在电影里表现了张英雄逼仄的生活空间,那艘废弃的轮船其实是属于他的一个自由领地,也是一个他的心理空间。所以当两个小人物置身其间,那种被压抑的情绪释放了出来,他们可以想象自己是任何一个大人物。但就是这样一个弥足珍贵的空间,后来还是被兄弟带着自己的女朋友给侵犯了,那就该是梦醒时分了。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