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读时间|我懂你的欲言又止

我曾经的语文课代表桐，现在已是某著名私企的小负责人了。那天她来看我，拉着我的手说：“老师啊，一看见您我就秒变成了那个朗诵《关雎》的小女生！幸福得好想哭……”

我俩聊天聊地，聊得好不畅快！

桐聊到她的老总时说：“他的目光里藏着两把刀，剜你一眼，你立马残废！”

我大笑，说：“不愧是我的语文课代表，修辞手法用得妙！”

桐说：“老师，这是我真实的体会。再跟您说个细节您就明白了——我们开会常常一开就是四五个钟头，中间的饭点，被老总跋扈忽略。一开始，我会跑洗手间，离席时也不见人拦，回来后老总就一眼一眼使劲剜你。后来有个同事悄悄告诉我：‘开会时不可以跑洗手间，用上拉拉裤吧——我们都用着呢！’从那儿以后，只要开会我就用拉拉裤。老师，就算您再善于想象，也想象不出一个没有尿失禁的健康人当众私底下‘方便’时的惊恐万状和尴尬万分！比剥衣示众还要命啊！一点点、一点点地来，全身紧张得要筛糠，脸上滚烫得要着火……就算香水洒得再足，也担心被人闻到异味。老师啊，当众做一次这样的事，您就明白了‘不安全感’一定是地狱人最普遍的心理状态……”

桐说完了，眼里含着屈辱的泪。我不知该如何安抚她，攥着她的手，低声重复：“唉，拉拉裤。唉，拉拉裤……”

大概3年以后，我开始试着说服母亲用拉拉裤。

文化馆文艺教导员出身的她说：“我可不用尿不湿！”

我说：“人家不叫尿不湿。”

她说：“那我不用纸尿裤！”

我说：“人家也不叫纸尿裤，人家叫拉拉裤！——多洋气的名字啊！你知道吗？宇航员在太空里都是用它，还有那些漂亮的白领，开个长途车啦、开个长时间的会啦，也都离不开它。咱选的这种拉拉裤质量是顶好的，不捂不闷，没有异味，你穿上就知道它有多好了。”

母亲用狐疑的目光看着我，对我这段“拉拉裤广告语”充满了抵触与反感。但是，被尿失禁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她，就算抵触，就算反感，还是万般无奈地用上了拉拉裤。

那天，正跟同事谈工作，淘宝客服来电话了，问我这次究竟要3回分的还是要5回分的。我说：“两包3回分的，一包5回分的吧。”

挂了电话，同事问我：“在买什么宝贝呀？”

我说：“给老娘邮购的拉拉裤。”

同事好奇地问：“怎么还3回分、5回分？是折扣吗？”

我说：“不是，3回分就是可容3次尿量，5回分就是可容5次尿量。”

她听了惊呼起来：“居然分得这么细！质量好吗？”

我少不了把跟母亲说的那套“拉拉裤广告语”跟她念叨了一遍。她又详细地询问了牌子、优惠力度等。我知道她双亲已经过世，在世的长辈只有一个姑姑了，便问她是否想推荐给姑姑。她脸一红说：“我自己需要呀，还有，咱们同事××、×××也都需要啊……”

我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做梦都想不到，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她们——年轻、漂亮、时尚的她们，一站在讲台上就开始忘我放电的她们，居然也用着被我的学生声泪俱下控诉、被我的母亲万般无奈接受的拉拉裤！

直到看了公益短片《我的妈妈是怪兽》，我才知道了在中国有1/3的女性生育后患有不同程度的尿失禁！片中的女主人公“不爱笑，很爱哭，不敢喝水，不敢提重物，每天去26次厕所”。当她弯腰将撒落一地的桃子捡起时，她的裤腿湿了，她的鞋子湿了，她脚下的地面湿了……

生活，把一份我们极不情愿接受的丑陋礼物劈头掷过来，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我们泪流满面地将这份令我们避之唯恐不及的礼物搂进怀中。你看到了飘逸的长裙、干练的短裙、性感的紧身裤、潇洒的阔腿裤，你看不到让人忧闷欲死的拉拉裤。生计与疾患，粗暴地掠走了多少人的安全感？多少人在隐忍中含泪弯腰捡起那碎落一地的尊严？

我的妈妈是“怪兽”，你的妈妈是“怪兽”，数亿人的妈妈都是“怪兽”啊！我懂“怪兽”们的欲言又止，我懂那一份羞于诉人的苦楚是怎样偷走了她们一个又一个微笑的理由。

永远不要忘记，世界上有一种悲苦的裤，叫拉拉裤……（张丽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