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那份广场协议
1985年9月22日,位于美国纽约第五九街的广场饭店中,美国、日本、德国、英国、法国这五个国家的财政部长和央行行长达成了一项协议,利用政府力量干预汇市,引导美元相对世界几大主要货币(日元、马克、英镑、法郎)有序贬值。
美国主导的美元贬值只是手段,真正目的是为了增加本国相对全球其他国家的贸易顺差,为经济增长注入动力。
在那个时期,众口一词的说法是,因为1973年10月爆发的中东战争导致石油危机,进而提高了全球工业化发展成本,最终导致各国为了挽救本国企业不得不寻求利润空间上的突破。
当时,美国对外贸易就已经处于了长期赤字状态。相对的,德国和日本借助战后重建的后发机会,经济迅猛发展,凭借出口优势赶上了发达国家。日本在那个年代是公认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并且非常有机会超越美国。
在很多人看来,广场协议是美国蓄意谋划打压日本的计划。时至今日,这种观点依然盛行。实际上,美国那边真正的诉求是保持自己世界领先的地位,至于其他国家发展怎么样是其次的。
这一点可以从美国不同时间的行为中看出,在经济发展较为平稳、顺利的情况下,美国不会向其他国家施压。2008年金融危机前甚至金融危机后的一段时间内,美国也从没要求什么控制汇率、贸易顺差之类的诉求。只有当本国经济发展迟缓的时候,美国才会施压其他国家,从其他国家搜刮经济红利。
按照美国的战略,从其他国家压榨经济效益有很多选择,而选择老二下手既有利于保持世界领先地位,又能在树立较少敌人的情况下实现收益最大化。所以,广场协议的目的并非为了搞垮老二,更多的是为了本国能够更好的发展。
美国希望通过广场协议增加美国本土产品的海外市场份额。当时,日本产品深受国际市场欢迎,并且,日本对美国的贸易顺差也是爆发式增长。
另一方面,美国正面临石油危机带来的冲击。石油危机前,国际油价只有3美元/桶,而石油危机后,油价超过了11美元/桶。由于石油是大宗商品行业的上游原材料,油价上涨会带动全社会通胀。而且,物价与经济增速的背离说明企业生产积极性不高,这种不符合正常经济规律的现象背后,原因是市场不足。
在那个年代,还没有什么WTO,全球贸易往来全靠双边谈判。而日本享受着对美国不平等贸易的优惠条件,即日本向美国出口的产品关税低于本国进口关税,或日本向美国出口的产品根本不允许进口。
如果在经济景气年代,美国根本不会介意这种事,可到了经济困难期,美国势必要收回特权。时任美国总统的里根提出,如果对于别国的出口关闭本国市场,就不是自由贸易。里根要求“自由且公平”的贸易。为此,美国开始在贸易方面向日本施压,谋求更多的海外市场。著名的“301条款”即美国《1974年贸易法》就是在那个时代诞生的。总结那个年代美国对日本发起的301调查,大致有这么几次:
1976年,钢铁迂回输出
1977年,皮革进口限制
1978年,烟草进口限制
1982年,非橡胶鞋类进口限制
1985年,半导体市场开放和香烟进口限制
1988年,柑橘类进口限制和机械、建筑、建筑服务市场限制
1989年,卫星和木制品限制
1994年,汽车零部件、配件市场开放
1995年,胶卷、相纸市场开放
其中,在《1988年综合贸易与竞争法》后,301条款就变成了超级301条款,即1989年开始的301调查所启用的标准是比之前更严厉的标准。
广场协议后,美元兑日元的汇率也从1985年初的1:260变成:1987年的1:150左右的水平。日元升值带动了增加了美国向日本的贸易输出。同时,结合301条款的贸易打压,降低了日本向美国出口的增速。
从美国方面角度考虑,美国真正关心的是贸易,汇率只是障眼法。美国也没有刻意追求打压其他国家经济发展。在美国眼里,只要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其他人死活与他无关。
广场协议后,日本的误判
事后看来,广场协议最大的受益者是美国,而最大的受害者是日本。但实际上,日本之所以在广场协议后陨落,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误判本国经济形势,错把泡沫当基石,身处险境而不自知,最终被迷之自信坑死。
广场协议前,日本已经遭到美国的贸易打压,但日本本身无力就此进行对抗,因为双方贸易关系原本就不对等。日本对于美国市场依赖度较大,1985年,日本对美出口占所有出口比重的37%,而日本GDP中,贸易的比重接近15%。真要与美国硬碰硬的话,日本根本不是对手。更重要的是,美日贸易关系原本就不平等,这方面日本理亏也没什么好主张的。
签署广场协议时,日本肯定也不情愿,但迫于压力及自身第二大经济体的面子,日本也没有其他选择。而这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日本经济的问题是自上而下传递下去的全社会问题。政府调控有偏、企业战略有误、学界研究不透、家庭盲目乐观……
广场协议后,日本政府意识到情况不对了。1985年10月,日本时任首相中曾根组建了专家团要求立即研究对策。1986年4月7日,由日本央行前总裁(央行行长)前川春雄牵头的《前川报告》问世。
根据《前川报告》的建议,“为了实现国际经济的相互合作,推进日本国际化,以及促进内需驱动的经济增长方式,推动进出口产业结构的根本转变是必要的。同时,要实现和稳定适当的汇率,进一步放开金融资本市场的国际化。此外,通过国际合作积极为世界做贡献也很重要。在实施这些措施时,包括税收在内的财政政策的作用也很重要,特别需要大幅度审查储蓄税收优惠政策。”
《前川报告》给出了5方面改革方案:扩大内需、产业转型、加大开放、金融改革、深化合作。
《前川报告》一系列建议的核心是消费、资本。从原本的内外需并举的驱动方式向以内需为主的结构转型。依靠资本输出更多的控制海外企业与资源,把单纯的日美双边贸易顺差变为多渠道对美贸易顺差,绕开美国的制裁。(注:美国要控制日美贸易顺差,但无法控制多国对美贸易顺差,日本利用资本输出控股其他国家企业的方式向没出口产品,这账就不会都记到日本头上。并且,日本也意识到经济发展不能再以来外部市场,需要积极发展本土市场)
《前川报告》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也看到了问题症结。但是,给出的建议却存在漏洞,也就是这种漏洞催生了国内资产泡沫。《前川报告》的建议中,对于放开金融、资本所带啦的潜在风险认识不足,低估了问题传导效应的可怕。
日本大藏省数据显示,1980年至1985年,日本企业每年平均贷款金额为38.0兆日元,而在1986年至1989年,这一数字高达81.2兆日元。在资金运用方面,金融资产投资由1985年前的7.9兆日元增至1989年的25.9兆日元,土地投资的比率也上升了2倍以上。
受美国贸易打压影响,许多企业无心从事原本的生意。就在这种背景下,日本政府盲目的推出宽松政策制造了资本财富效应,企业发现做实业不如做投资赚得钱多,不少企业开始玩起资本运作的游戏,日本经济也正是开始从实体经济为主的市场向虚拟经济转变。
1989年,三菱财团以14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曼哈顿地标洛克菲勒中心大厦;同年9月份,索尼以60亿美元收购了好莱坞哥伦比亚电影公司;1990年,松下以61亿美元的价格收购了美国环球影业公司……日本企业受惠于宽松的金融环境进行莫名其妙的投资。
企业的疯狂带动了资产泡沫以及民间消费崛起,可那时还没人意识到资产泡沫和日本人的过度消费行为。
1989年日本企业交际费用总支出超过4兆日元,近8成流入餐饮酒店行业。1986年日本出境游游客是552万人,1990年激增至1099万,消费总额12.7兆日元, 人均消费115万日元。
1987年,日本杂志《週刊女性》刊登的女孩子最期待男朋友圣诞礼物排行榜上,蒂凡尼的心型钻坠、卡地亚的三连环戒指、东京赤坂王子酒店法国料理高居榜首,成为当时男性送给女友的圣诞礼物套餐。一般情况下一个平安夜的约会成本是40万日元。日本三得利社长佐治敬三曾惊呼:“这可是女大学生身价最高的时代啊!”
这种疯狂的环境中,如果有人给他们浇一盆冷水,说什么“前方是悬崖请,快减速、快跳车、快换道”之类的话,会有人听吗?一车人都沉浸在虚假的繁荣中享受当下。上世纪80年代的日本人根本不相信自己活在泡沫中,整天做着“总有一天超越美国”的白日梦,而本应负责眺望职责的学界和舆论也忘记了本该承担的责任。
正所谓物极必反,该来的终究会来。1990年,股市较有前瞻性的崩盘了,紧随而来的是房地产也崩盘了。
无论股市还是楼市,之所以崩盘与广场协议没多大关系。在上世纪,汇率仅仅只能影响贸易,在相对封闭的金融环境中,汇率影响不了整个股市(个别板块会有影响),更不用说根本就不属于贸易范畴的楼市了。股市与楼市的崩盘还是因为日本国内自身问题所致。
很明显,所有资产泡沫都是《前川报告》后发生的,因为距离广场协议时间点较近又不如广场协议影响力大,《前川报告》被人们忽略了。想必前川春雄领衔的智囊团也没想到,自己所制定的计划恰恰引发了之后的悲剧。
日本金融危机发生后,日本政府为了救市付出了极大代价。自1992年危机全面爆发开始,日本财政支出不断增加,即便远远超出了收入也没有办法,债务体量更是出现了失控局面。如今的日本已经成为全球第一大债务国,而广场协议时,日本还是全球第一大债权国。
最可怕的是,泡沫时代的拜金、浮躁几乎毁了日本下一代人。经历过泡沫经济的那代人,相比现今巨大的生活落差,很多人变得失落。况且,还看不到改变这种环境的可能,随之而来的便是人们心理变化产生的社会低欲望现象。其结果是,人口增长停滞、衰退,结果是整个国家面临一个民族性兴衰的大问题。
历史不可能重演,但历史却会惊人的相似,希望本文会成为一面镜子。如果只是镜子的一小片碎片,我也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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