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正义还是权力野心:《绿皮书》凭什么拿下奥斯卡最佳影片?
种族歧视一直是美国人眼中的核心议题之一,它也被历代美国作家和导演们津津乐道。《绿皮书》就是与此有关的电影,另一部呼声极高的是《黑豹》。
《黑豹》在广受黑人群体欢迎的同时,也遭到不少白人和其他群体的质疑:仅仅置换肤色的普通超级英雄电影,究竟是反歧视,还是另一种影像上的种族区隔?
相比之下,《绿皮书》是更调和的影像。它兼顾了黑人和白人的情绪,在置换的同时试图打破双重的刻板印象。然而,拍摄者是白人艺术家的现实,也使其陷入艺术家对“补偿叙事”解释权和徒增历史创伤的争议。
在对身份政治愈发敏感的当下,当政治与艺术、资本与话语愈加纠缠不清之时,借由《绿皮书》荣获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契机,这些关注少数族群身份认同的电影,值得我们进一步审视。
《绿皮书》剧照
从《绿皮书》到《黑豹》:
影像对历史的补偿、政治正确和理解的艺术
宗城/文
本文转载自凤凰网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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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皮书》剧照
作为一个移民国家,美国两百多年的历史,就是一部有色人种之间的冲突与融合史。从南北战争到请愿行动,从好莱坞的剧场到兰登书屋的名著,种族歧视一直是美国人眼中的核心议题之一,它也被历代美国作家和导演们津津乐道。
《绿皮书》和《黑豹》就是两部与此有关的电影,它们都使用了置换的策略——白人雇佣者变为黑人雇佣者、白人超级英雄变为黑人超级英雄,来讽刺好莱坞的白人传统,以及在既往演绎历史中由肤色与角色吻合度所匹配的权力结构。
在上世纪的好莱坞电影里,由白人主导的电影工业展现了鲜明的“WASP”(即White Anglo-Saxon Protestant的简称)趣味,白人在电影中以救世主、艺术家的身份出现,黑人及其他少数族裔往往担任固化其刻板印象的角色,比如吃炸鸡的粗鲁底层、爱打篮球的莽汉、并不文明的原始部落代表等,而亚裔等其它族裔的角色选择权也被大大限制,在传统的好莱坞印象中,亚裔饰演的角色需要符合“WASP”东方主义式的想象,其本质仍是殖民话术的电影再生产。
随着平权运动的进行、黑人及其他少数族裔在好莱坞话语权的增加,好莱坞的传统权力结构出现松动,既有的角色法则也被质疑,呼唤关注少数族裔、抹除刻板意象成为好莱坞的一种声音,白人用影像进行历史补偿也变成了他们维持秩序的一种方式。
在此背景下,新千年黑人及少数族裔在好莱坞的生存空间有所改善,他们能饰演的角色也变得更加多面,我们也就能看见《绿皮书》《黑豹》这样的电影——黑人成为艺术家、超级英雄,白人以不再完美的形象出现,其中尤为争议的是《黑豹》,它的电影质量显然不足以匹配它的荣誉和关注,但凭借这种“黑白置换”,以及它在社会层面的影响,《黑豹》入围了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提名,被誉为近年来最优秀的超级英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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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之下,《绿皮书》是更调和的影像。它兼顾了黑人和白人的情绪,在置换的同时试图打破双重的刻板印象。电影中的黑人艺术家成为上流人士,但他仍然遭遇历史导致的歧视法则,而白人底层司机虽然举止粗俗,也有对他人的刻板印象,但他本性善良,在黑人艺术家受难时出手相助,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观众,在当下政治正确与反政治正确浪潮愈演愈烈的情境下,都会从中得到共鸣。
《绿皮书》没有止步于某种观念的陈词滥调,比如“我们要关心少数族裔”、“白人要为历史过错负责”、“黑人饱受歧视”等,它感动人心的原因在于它利用电影建立了一个对话空间。这部电影并不局限在黑人视角或白人视角,而是巧妙地通过“黑人音乐家雇佣白人司机”的设定,搭建出对话的场景。
《绿皮书》剧照
影片中有大量黑人音乐家与白人司机的对话,他们的交流就是各自经验与观念的冲突,而音乐家南下本身就是一个冲突的过程,美国南部种族歧视严重,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南部还有许多州市设立有歧视黑人的法律条文。电影中出现了一个“日落镇”(Sundown town),这个镇名本身就是歧视的产物。所谓“日落”,就是说日落之后,除了白人,其余有色人种都要离开镇子。正因如此,当黑人音乐家夜间来到日落镇时,当地警察才会要求他离开。
类似的段落在电影里比比皆是。例如:当黑人音乐家弹奏钢琴时,现场听众皆为白人;当他在庄园演奏完毕,想要上厕所,庄园主却委婉地表示他不能用给客人用的厕所,而只能使用院子里一个简易棚子搭建的茅坑,因为在那个时候的美国南方,黑人还不能和白人共用一个厕所;而当他去伯明翰的高档餐厅表演时,同样因为他的黑人身份,被安排在一间简陋的休息室。
《绿皮书》对种族歧视的揭露本身并无新意,但导演聪明地打破了此类电影的套路,利用了角色与现实的反差起到讽刺的效果。在美国,反映白人歧视黑人的电影,往往都会在文本里塑造象征既得利益者群体的傲慢白人,以及象征被压迫群体的底层黑人,白人歧视黑人,导致黑人的反抗成为了此类电影的常见套路,在这种套路中,白人是雇主,是艺术家,是有闲阶层,而黑人是廉价劳动力,是穷苦的工人,是被剥削者。
但在《绿皮书》中,享有艺术家身份的却是一位不吃炸鸡的黑人(在美国,炸鸡被视为“黑人食物”),也就是本片主角之一Don Shirley,而白人主角一反有闲阶层形象,是一个家境一般、谈吐粗俗的意大利裔工人。白人雇佣黑人的模式,也在本片中被倒置为黑人雇佣白人。这种反差不但造就了视觉上的陌生化,也在无形中诱导观众从他者的立场思考问题。比如:如果观众是一位白人,他看到影片中的白人主角被偏见困扰,被贫穷与冷眼折磨,他会基于相似的身份同情这个形象,进而想到在真实历史中,受到如此对待的是黑人及其他少数族裔,这位白人观众也就更能体察他者的苦衷。
《绿皮书》剧照
这种反差在Don Shirley身上体现地尤为明显。Don Shirley并不是一个贫穷黑人,他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努力成为饱受尊敬的艺术家、上流阶层的一员,可无论在白人群体还是黑人群体看来,他都是一个“异类”。在白人眼中,无论Don Shirley钢琴弹得多么好,他的肤色就是让白人不愿把他当作大师看待。
而在黑人看来,Don Shirley已经是个精神白人,从吃穿用度和艺术品位上都与多数黑人不同。这就是DonShirley的困境所在,他代表了这样一群美国移民——出身在一个受歧视的群体里,渴望通过努力加入上流阶层,通过既得利益群体趣味的认可,消灭自己的身份自卑感,从而与那个被歧视的过去划清界限。可到最后他们发现,他们和自己的肤色、语言、血缘无法割裂,而既得利益群体也不会因此就毫无保留地接纳他们,他们就和在雨中哭泣的Don Shirley一样,即便能拨通上流人士的电话,仍然面临“异类”的眼光。
有趣的是,拍摄《绿皮书》的是白人艺术家,他们被质疑是否有资格呈现六十年代黑人的处境。
早在《绿皮书》在美国上映时,历史上第一位获得奥斯卡奖的非裔导演罗杰·罗斯·威廉姆斯(Roger Ross Williams)就在Facebook抨击道:“这是一个属于黑人的故事,如今却让一个白人窃取了这份遗产,窃取了这个片名,这完全就是无法接受的。一直以来,他们偷走我们的故事和历史,转而透过白人的镜头拍成电影,《绿皮书》就是最新的一例。这样的垃圾还有人在继续拍,就够让人震惊的了,更别说还能不断拿奖。”
围绕历史解释权话语的争夺在这场讨论中上演,它不是以黑人—白人作为对立坐标的,事实上支持《绿皮书》的黑暗影星也不少,它基于的是人们对这种既得利益者通过影像补充历史创伤(尤其是历史中他们对边缘人群的压制)的做法是否认可。认可的是自然会感动于《绿皮书》温情脉脉的叙事,为结局黑人与白人一同欢笑而喝彩,反对的是就会斥责影像的虚伪,批评既得利益者借助影像占据道德制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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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豹》呈现的则是另一种争议。它在黑人群体中受到欢迎,但却遭到了不少白人和其他群体的质疑。
对《黑豹》最尖锐的批评就是它除了满足部分黑人的“占据中心”心理外一无是处,把这部电影的黑人换成白人,它就是一部普通的超级英雄电影,包括影片陈旧的故事模式、刻板的白人面孔,以及英雄拯救世界的模式,都是过去白人超级英雄电影的配置。它在置换英雄肤色的同时,其实在加固既有的电影秩序,对中心的美化、对边缘人的刻板描写。如果一部电影真的要反对传统工业生产的种族刻板印象,它不只要祛除自己族群的刻板印象,也应对他者一视同仁。否则它只是同一份话语的肤色置换,另一种影像上的种族区隔。
《黑豹》剧照
其实,早在内特·派克的《一个国家的诞生》里,黑人超级英雄就已初现端倪,它讲述了一个黑人奴隶牧师如何成长为起义领袖,这个起义的过程,正是影像对既有秩序的挑战。
而在对身份政治愈发敏感的当下,关注边缘族群身份认同的电影亦是潮流,《月光男孩》《水形物语》《为奴十二年》《死囚的妻子》《撞车》《相助》等,都体现了艺术家们为理解他者所做出的努力。
固然,它伴随着政治正确是否损伤艺术公允的质疑,以及艺术家们对“补偿叙事”解释权的争论,但至少,事情可以敞开在台面说,不同族群都有发言的机会,总比昔日白人既得利益者掌握绝对话语权要前进一步。
奥斯卡并不完美,它仍然演绎着资本的强势与伪善,也不时借助着影像加固着WASP式的叙述,但它给予他者的言说空间,以及对残酷历史的直视,仍值得我们给予掌声。
编辑丨一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