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梅隆把《铳梦》编成少女成长史,而原著里却充满禅机
基于此,或许可以说电影版对漫画的改变最多只能算勉强及格。这一点也不意外,这种局面在吉尔莫·德尔·托罗把漫画推荐给卡梅隆时就已经注定了,因为原著“太浩繁”,也“太细腻”,“太未来”,也“太当下”了。
到天上去
电影中阿丽塔始终有一个上天去看看的梦想,很多观众不能理解她的执念。在漫画中这一点有很好的设定和剧情铺陈。《铳梦》原作的时间设定在26世纪的后启示录时代,地球文明已经毁灭过一次,甚至最早的一批火星殖民者都已经消失了,地球表面只剩下废墟和未解之谜。
加里是在地表人类定居点——废铁镇的垃圾场被找到的,肢体残破但大脑接近完好,医生依德救了她。加里失忆了,既往的人生一片空白,她只有前路、没有归途。对她来说,与这世界最初的联系,就是对救命恩人依德的爱,和已经化为肌肉记忆的火星古武术——机甲术。
日版漫画《铳梦》的女主角本来叫加里(ガリィ);当年漫画在海外发行时,英文版的官方翻译为了让女主的名字叫起来更“有力”,所以把她的名字改成了阿丽塔(Alita)所以她选择了依德从事的职业,成为一名赏金猎人,而她面对的第一个强大的对手——马卡克,就让她充分见识到了人类的阴暗面。马卡克一出生就被冲进马桶,在废铁镇的地下水道中生活,靠吃人类废弃物和老鼠成长,被烫伤直到溃烂,最终被改造成了一只虫子。
马卡克就像是地表人类处境的隐喻。他生活在废铁镇的地下水道里,而废铁镇相对于天空之城——撒冷的理想国度来说,也不过是下水道而已。这里没有正义,也没有自由,有的只是无休止的娱乐、种类繁多的犯罪、欲望的即时满足和成为改造人要背负终身的债务。
漫画《铳梦》片段在一片污浊中,加里吸引到一点微光,借由它,搅动了命运的漩涡。她知道了依德是被放逐的撒冷人,理解他生而为人希望保留血肉之躯的执念,她谈了恋爱,又看着恋人去撒冷的梦想破灭,她参加了最残酷的比赛,看着赛场上的强者黯然死去,她还见证了地表最强领袖——电和他为了反抗秩序而付出的倔强努力。她还和一个撒冷女孩交上了朋友。
加里想要去天上看一看,并非是为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也绝非突发奇想。她是为了寻找自己身世的答案,也是为了周围那些可怜而温暖的灵魂的羁绊。
但天上并没有答案。依德生而为人的骄傲是荒诞的,因为撒冷人的身体虽然完整,但却没有大脑,只有装有刹车装置的芯片,在他们有任何危险念头时踩下刹车,他们只有规范市民这一条人生道路。少数“刹车失灵”的残次品被驱逐出境,也避免了这种被彻底操控的命运。更讽刺的是,这些撒冷人不过是超级智能在基因风琴上弹奏出,又在流水线上制成的工业品罢了。
地表人类向往、鄙视、反抗的理想之城撒冷里,充斥的只是一些类人的怪物。撒冷的这些自诩高尚的制成品,和生活在下水道中的地表人类相比,究竟谁更像人?
何以为人?
废铁镇和撒冷是人类的两个面相。在废铁镇,除了欲望和互害,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毫无意义,在这里,有人夜晚出门散步就被做成了工艺品,有人只是给机械身体添加机油,就被抽走了脊柱,有人刚打赢了一场格斗比赛,就被夺走了身体。但废铁镇的人们还保留有自己的脑,他们可以想象、憧憬、感知、爱。
而在撒冷,表面的一切都很美好,秩序井然,人人良善,供给充足,毫无压力,人人都保留着完美的人类外形和基因,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的大脑在成人礼的那天就被彻底摘除了。他们成年后的所思所想,他们的全部回忆,不过都是芯片中的数据。
漫画《铳梦》片段而两者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只能在技术、资本、权力的夹缝中腾挪出自己的自由,从废铁镇的黑市商人,到雇佣军团的领导者,再到撒冷的超级智能,他们早就写好了个人的命运之书的绝大部分,这几乎意味着他们只有在为恶和杀死自己的时候是自由的,他们只有制造混乱时才像是活着。
另一个撒冷的叛逃者,早早就明白了真相的技术狂人铁士代诺对此是这么总结的:“在人世中,相对存在着两种人,那就是实验动物,与有权力解剖他们肚子的实验者。”他的这一理论来源于他早早地看破了谎言。原作者木城雪户(木城ゆきと,港台书商将这个名字译作“木城幸人”)在设定中埋入了精神分析理论,废铁镇象征了人类的本我,本我里充满了未完成的愿望、原始暴力冲动、爱欲和死欲,所以地面上的世界也是一样的混乱,处处是挣扎和绝望。撒冷象征了自我对本我的约束和人类面向社会的那一面,而如何通往超我这一理想呢?木城雪户给出了一种答案——靠芯片。这是赤裸裸的嘲讽,它仿佛在说人类根本不配有超我。
在知道了撒冷的真相后,铁士代诺走向了另外一条路,他要成为实验者,在无所不用其极地对权力意志的满足中,在从有限向无限进发的同时,找寻通往真正的生命自由的突破口,去探索何以为人这一问题的终极答案。但木城雪户没有放过他。在正传第一部的结尾,铁士代诺掌握了所谓业力学,可以用空气中的电子运动来传递信息,所以只要他死亡,实验室就会自动启动复活程序,并上传备份好的记忆。
他并没有实现自己的愿望,不过是成了命运永久的玩具罢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实验品。在正传第一部的末尾,他的主脑芯片发狂了,命运嘲讽了他的全部努力。
漫画《铳梦》片段杀戮·天使
卡梅隆自述喜欢《铳梦》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女儿,所以他格外欣赏“一位坚强的女性主角,在一次次的冒险中寻找自我,改变他人的生活,改变周遭世界”的题材。这或许只是《铳梦》的其中一条线索,它的主题是全然东方式的禅。
木城雪户说:“《铳梦》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主题,黑暗模式涉及人生的阴暗面,而光明模式则包涵了人性的善良,在这个鲜明对比下,我又创作了在阴暗世界里,为生存奋斗的人类。”但如前所述,这样的奋斗更像是轮回之网上个体的小小挣扎。
哲学家康德提出了二律背反,在《纯粹理性批判》中,他指出了关于自由意志的一组二律背反:“宇宙的各种现象,不只是由遵照自然法则运作的因果律主导的,还受到自由意志的因果律影响。”“没有自由意志这种东西,在宇宙中任何东西纯粹遵照自然法则运作。”
不论是加里还是铁士代诺,从光明和黑暗两面出发,最终都似乎印证了人类理性认识的辩证性的局限。这种适得其反的无力感,这种无所不在轮回之中的宿命感,构成了《铳梦》的底色。如果说第一部结尾的机械莲花不过是象征符号,正传第二部《最后的秩序》就满满都是禅味了,处处是公案和机锋。
漫画《铳梦》片段木城雪户用这种方式,将自己对人类意识的探索从哲学和科学转向了宗教。他在文本中埋入了很多宗教梗,比如天空之城撒冷和宇宙都市耶路,来自《约翰启示录》中从天而降的新耶路撒冷,以及名为“雅各的天梯”的轨道升降梯。但他的终极关怀指向了佛教。
关于何以为人,他和士郎正宗给出了类似的答案,那就是去行动吧,去创造吧,用尽一切力气去探索边界,在和世界的碰撞中看清自己。需知,当一个人默默接受了生活的安排而不作任何反抗,他就离非人不太远了。这是人文的本意,也是在虚无的时代中免于精神危机的自救方案。但另一面,他给出了另一个答案,不如顺其自然,去领悟“空”吧。看,二律背反。
邂逅“爱情”的机械少女电影即便有近年来最精彩的动作戏,但少女成长史、一人之力反抗天空霸权的故事内核和原著相去甚远,和原著的评分差距也在情理之中。有趣的是,日本最早的赛博朋克创作开始于1982年的地下实验电影,因为根本没有主流支持和干预,所以从《爆裂都市》开始,日本的创作者们就毫无顾忌。而如今,这些带有实验性质的“非主流”作品一一被资本和技术收编入主流。这本身不就很“赛博朋克”吗。不可说,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