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宁浩:只有荒诞和喜剧,才能对抗绝望
宁浩看上去很累,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觉的样子。
这一天,他一共接待了四拨记者的专访。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助理端来一碗面,他才停下应酬,略作喘息。
这一天,距离《疯狂的外星人》上映还有半个月。这段时间,他没日没夜地和后期团队在打磨细节,白天还要见缝插针地参加一些电影宣传活动。
事实上,这部电影已经在2017年底拍摄完成。此后,将近两年时间里,一直处于后期制作阶段。和以往宁氏电影不同的是,《疯狂的外星人》使用了大量的特效镜头,其制作过程和艰辛程度远超宁浩的预估,他开玩笑说:“早知道这么累,我就不干了。”
由于国内特效制作水平有限,宁浩使用了四家国际顶尖的特效公司:Tau、Tippett、Buf、Oblique。它们分别参与过《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侏罗纪公园》等科幻电影制作。因此,语言沟通成了后期制作最大的障碍。
双方在表演细节上的理解差异不同。“你让他做个猴子跑来跑去没有问题,难的是传达情绪和表演。”宁浩说,这不仅仅是语言不同,更多是文化习惯上的差异。
《疯狂的外星人》改编自刘慈欣的小说《乡村教师》。在原著中,有两条故事线同时进行,一是在偏远的山村里,一名乡村教师因为没钱治病,即将因为癌症离开人世,弥留之际他将“牛顿三定律”教给了孩子。另一条是在星际宇宙当中,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星际大战,太阳面临巨大的危机。但因为刚刚习得“牛顿三定律”的孩子,太阳和地球得救了。
宁浩说,《乡村教师》是将“《孩子王》和《星球大战》混搭在一起了”。这种巨大差异带来的荒诞与魔幻现实,是他创作《疯狂的外星人》的基础。
而在平行宇宙里,此时距离《疯狂的石头》上映正好过去了12年——一个属于宁浩的“疯狂系列”轮回。
这也是时隔5年,宁浩再次执导。黄渤+沈腾+徐峥的主力演员阵容,被网友戏称为“神仙打架”,他们也被看成是喜剧电影的顶级配置。
也因此,在电影上映前四天的时候,根据猫眼专业数据,《疯狂的外星人》预售成绩已经突破1亿元,首日排片占比为20.5%。
对于这样一部充满神奇色彩的作品,宁浩坦诚其 “坏猴子”本性,他不要做听话的乖乖仔,一定要去打破规则。他希望《疯狂的外星人》能够在接地气的同时,更硬一点、更冷一点。他说,“我不喜欢甜食。要猪头肉,别弄提拉米苏。”
“沈腾说话永远掉不到地上”
NewTv:从《疯狂的赛车》开始,宁浩电影的票房就开始破亿了。这次春节档,国产电影扎堆,你对《疯狂外星人》有什么票房期待?
宁浩:没有。一直都不太懂这些。
NewTv:电影投资人对你有这方面的要求吗?
宁浩:也没有。投资人一般也不太趟这水,是多少就多少呗。
NewTv:为了票房,你会去刻意迎合市场和商业化方面的需求吗?
宁浩:迎合,你也迎合不着啊,哈哈哈……不是说你计划多少就会有多少,这也不是能够计划出来的。所以与其那样,咱不懂也别瞎走了,就是把你的片子弄好就行,然后卖多少就是多少。
NewTv:和沈腾合作,有什么不同之处?
宁浩:印象最深的是,他说话永远都掉不到地上。脑子确实好使,而且他的思维跟一般人也不太一样。他老是正话反说,是个真正的段子手,而且反应很快。
NewTv:沈腾这种特质,会给电影带来哪些变化?
宁浩:他的台词都是下意识的反应。我觉得有时候,不按剧本说也挺好的,他的(发挥)反应就被保留了。
NewTv:剧本这方面,你会不会去刻意要求他?
宁浩:先是互相碰撞吧,让他由着性子先走一遍。
NewTv:黄渤为什么会成为宁浩电影的御用演员?
宁浩:我们俩是同一天生日,他比我早几年(编者注:黄渤生于1974,宁浩生于1977)。都有类似的生活背景,比方说他在青岛,我是在太原,都是中型城市。也都有过在歌厅演出、伴奏这样的经历,我们经历的时代差不多,对时代变化的感知也都差不多。
我们沟通起来会很容易。一说是什么样的情景,或者是一种什么样的人,他马上就能get到这个点,也都很了解,可以快速地反应出来。
NewTv:黄渤说,你是个比较拧巴的人,要干一个比较拧巴的事。这个评价你怎么看?
宁浩:要平衡很多问题,(保证)这个桶不漏。想东的时候,还得把西也兼顾到;想左的时候,把右也兼顾到。表现出来就会有点纠结和拧巴,但纠结只是为了平衡。我们经常会用几天时间讨论出一个方向,然后再用几天时间把这方案推翻,然后再讨论另一个方向。到最后,实在发现推不翻,它才是一个比较结实的东西。
“完美不值得歌颂”
宁浩:特效。这次特效是一个大活,最重要的角色是特效人员,就是一种特效做出来的外星人。我以前没有接触过这个部分,它会导致整体拍摄方式发生一些变化。你在拍的时候,现场是没有人的,你只能去想象那个反应。
因为也不直观,你看不到一个最终的结果,到后期的时候也很麻烦,需要不停的跟特效人沟通,让他们理解这个表演是什么样。没有任何东西可参照,它是从脑子里生生想出来的。这个过程,真是非常非常的漫长。
NewTv:这种特效过程最费劲的地方在哪里?
宁浩:每个人脑子里惋惜的表情不一样,他只能做出来给你看,这东西对不对。我请徐峥来做所有的面部表情捕捉,可是我们看到徐峥表达的意思和美国特效人员看到的其实是不一样的。他们只看到表面,不能理解里面的东西。
所以你跟他们去说这个事儿,到最后就得一点点抠……这个眼睛大一点,头呢往右偏一点,再往下低一低,嘴咧开着。这个问题说完之后,对方说,“好,我都明白了。”十天以后,我才能看到今天说的这个东西对不对。结果十天之后拿出来,还是不对,就推翻再来......如此二三十次,才能完成。所以,动画这个部分非常难:第一你要指导得非常非常细,第二结果和反馈不是当下,很可能干几个月,之后你才能发现这个不对,然后再来。
NewTv:马上要上映了,最后呈现的结果是你想要的感觉吗?
宁浩:嗯,差不多吧,也有些地方怎么都说不明白的……
NewTv:遇到这种情况你会着急发火吗?
宁浩:对他们发火也没什么用。我肯定也会着急,但不发脾气,发脾气也没太大用处。我发脾气往往不是在创作的这个层面,我老是在管理。管理这块,我是不愿意谈的。
NewTv:之前有工作人员说,你在片场就像个暴君一样。这个说法,你认同吗?
宁浩:嗯,有时候,偶尔。不是所有的戏都这样。
NewTv:当你发火的时候,工作人员是个什么情绪,你会在结束后去安抚他们吗?
宁浩:我一般只专注在电影上面。人和队伍的问题,实际上很重要,当我觉得没达到想要的东西,就得反复地做、反复去说。有时候,情绪管理不是很到位。
NewTv:处女座都是完美主义者。你是如何理解“完美”的?
宁浩:完美有什么好?不值得歌颂。也不是什么好的评价。难得糊涂,糊涂点更好。
NewTv:可是,拍片的时候你肯定是追求极致的,它和你的看法似乎有些矛盾。
宁浩:糊涂点,对自己好,就不用生气,对吧?他做不好就做不好,那是他的事情。你何必因为他做得不好生气呢,所以,其实不如糊涂一点。
NewTv:这是你这么多年自己慢慢悟出来的道理吗?
宁浩:你想组织起来人,把它弄得特别对,其实不太容易,都像你想象的,也不太容易。有的部分要糊涂,有的部分要顺着他的能力和特征来做。我确实认为,那种较劲的完美主义未必是好事。
“只有荒诞和喜剧才能对抗绝望”
NewTv:你的每部电影都有一些摇滚或民谣元素,这次也是二手玫瑰的梁龙做音乐总监。这个考量是从自己的爱好出发,还是纯粹是为了电影需要?
宁浩:导演都得从自己的爱好出发。你的爱好、你的品位、你的性格,决定了你的作品。
NewTv:你最喜欢哪位歌手?
宁浩:崔健。上高中的时候,开始听崔健的音乐,觉得特别带感,很有力量。他的音乐做得很华丽,音乐能力也很强。而且他的情绪总是很丰满,也很有态度。音乐就得有态度。
NewTv:从2006年《疯狂的石头》到现在,这12年当中,你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宁浩:可能更多的,是对自己的了解。每个人都在慢慢去认清自我。我一直比较感兴趣——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人,你爱不爱这个,你爱什么,你善于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讲故事……我觉得这个部分对我来说比较重要。
NewTv:这种感触是因为外部世界的影响吗?
宁浩:这是一种原发的焦虑。每个人生而焦虑,会导致你对于求知有要求,但是我才慢慢弄明白,求知这件事本身也是一种焦虑。我是一个比较悲观的人。人都是在看清楚了结局才绝望的,因为,所有事物的结局也都是绝望的。只有荒诞和喜剧,才能对抗这件事。
NewTv:你本身是个悲观的人,但电影的结尾你却设置一个光明的尾巴……
宁浩:对,我其实一直都比较疑惑人类存在的这个意义。人类存在的意义,可能就是一个智慧的1.0版本,它就是一个为了某种其他的智慧而存在的过渡阶段。而且过渡阶段结束了,它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你本身的那种局限性,作为人的局限性,就会导致很多很多问题,所以,终生也解决不了。
总体上来说,人是一个不太有希望的物种。所以就剩下开玩笑,大家开心地面对不完美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