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银漫矿业死21人事故：年赚近5亿，事故车却老得看不清牌子，早该报废
记者|郭天力 编辑|李克难
“来银漫矿业上班前，我们都还好好考察了一番这个公司的安全生产情况，觉得靠谱以后我们才来的，哪里知道，刚干了三天活儿，就出这么大事儿！”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银漫矿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银漫矿业）死亡21人的重大安全事故发生时，赤峰市林西县人王晓亮（化名）正在井下检修机械，“在深达上千米的井下施工，风险千千万，谁也没想到这么多人会死于交通事故。”
2月23日，银漫矿业一辆运送工人下井的通勤车，由于刹车失灵，车辆在辅助斜坡失去控制，造成20人死亡，30人受伤。
案发后，王晓亮是第一批赶到现场参与救援的工友。回忆起案发后的惨状，年近五旬的他忍不住眼圈发红：“真是太惨了。我们把人往外抬的时候，都浑身发颤。”
展开事件的来龙去脉，太多容易疏忽的细节潜伏在深处。
王晓亮和另外一名参与救援的工友向《凤凰周刊》记者介绍，井下工人乘坐的那辆通勤车，是一辆非常老旧的车辆，老到我们根本看不出什么品牌和型号，“这可能是一辆90年代的车”。同时，还有更多信源指，把如此多的工人拖入深渊的车辆是一辆军队淘汰下来的报废车。
与每年近5亿元的庞大盈利相比，一部职工通勤车的价钱可以忽略不计。但正是这部被忽略的车辆，逼停了这台正高速运转的造富机器。
涉事司机只是临时顶班
银漫矿业位于西乌珠穆沁旗吉仁高勒镇巴彦乌拉嘎查。所谓“嘎查”，类似于汉语里村庄的意思，但一般只有三五户牧民居住。公司距离锡林浩特市区约有130公里，周边居民极其稀少，距离银漫矿业不远，有一座五间房电厂。为了维持银漫矿业与五间房电厂与外界的沟通，当地修了一条20多公里长的柏油路，连接东西向大动脉省道307线。
为了沟通银漫矿业与省道307，当地修了一条十几公里的水泥路。
2月24日下午，远看银漫矿业，位于一段东西向连绵小山的中段山脚下，有几栋白色的多层建筑物参差于山间。东侧，屡屡青烟从高大的烟囱里冒出来，被蒙古高原上的冷风吹散。这是给厂区供暖的锅炉房烟囱。
走到近处，终于看到银漫矿业气派的大门。大门两侧的柱子上还贴着字体漂移的行书春联一副：“重科技求发展，勤修苦练，走高新之路”，下联为：“抓管理学文化，精耕细作，创和谐矿山”。对联展示了公司掌舵人对企业的殷切期盼，奈何墨迹仍在，偌大的厂区里，却已失去了往日忙碌的场景。同来的出租车师傅告诉记者，以前哪怕是给拉着公司员工的生活物品进入厂区，都会被严格盘查。但是下午的这段时间，大门一侧的保安室唱着空城计，记者得以顺利进入厂区。
进入厂区后的整个厂区大致分为四个部分。东部片区是选矿和物料堆放区，西部方向是办公楼，中北部区域是选厂和采矿两大系统的宿舍和食堂等生活设施，最北部区域是矿井。厂区里偶尔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职工在小声谈论，而话题无外乎最近这场造成重大伤亡的事故。职工们对未来忧心忡忡，不知道公司经过整顿是继续开工，还是被彻底关停。
“选厂和采矿两大系统现在都停工了。”一位选厂的职工告诉记者，选厂不用下井，但出了这么大事，也停产了。离家近的一些职工回家了，现在留守的，大都是因为离家太远，回去一趟很不方便。“至于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选厂的人并不清楚，也是各种说法满天飞。”
选厂宿舍。选厂系统的员工不用下井，但受事件影响，选厂区也全面停工了。
一位东北籍工人向记者介绍，采矿宿舍楼里有两位第一时间参与救援的工友，记者在宿舍里见到了他们。王晓亮告诉记者，他是正月初六才感到工厂，到后就开始很严格的安全培训。培训了9天才正式上班。“事发时，我和工友们在井下维修矿卡，也就是矿井里用的一种皮卡。”
“事发的那个车辆，把原来两侧的座椅拆除后，安了板子，这样可以坐更多人。当然大多数人都得站着。巷道有点类似盘山公路，只不过是朝下走的。走一段直路，就有一个较大的弯道，对向车辆可以在转弯处错车。巷道朝下的坡度并不是太陡，也就十来度。但是，从井口到最底层的工作面，深度超过千米，开车总里程很长，具体多长我说不太好，但超过5公里是肯定的。”王晓亮说，整个矿井有三个作业面，每个作业面的落差有数百米。
王晓亮综合其他工友的说法以及他现场观察的情形推测：“我个人觉得司机对这辆车的车况可能不熟悉，也着急往下开，开到半路时，他挂了高挡，但是想换换回来，换不回来了。”王晓亮听其他工友说，当时挡位可能已经是三挡了。
“这么快的速度，又是下坡，再加上刹车失灵，还有车上人太多，50个人，惯性太大，车子的左侧猛撞到巷道上。”王晓亮说，他们赶过去后，发现司机是死得最惨的，被撞的已经没有了人形。
“哎，这些事也都是赶上了。当时经常开这个车的老司机，他80多岁的老母亲生病去北京住院了，老司机请假去北京看老母亲了。这个出事的司机属于临时顶班。他以前确实开过这个车，但不知道是忘了车况，还是这车的车况确实不行，最终车子失控，酿成惨剧。”王晓亮说，当时现场就死了15个人，其余伤者伤势都比较重，只有三四个伤势比较轻的。
“我们当时都震惊了，不宽的巷道里，怎么能出这么大车祸，这得多快的速度，多大的撞击？”王晓亮否认了司机喝酒的说法：“每个人下井之前都会逐个检测是否喝酒，有一点酒气都是不可能下井的，更不要说开车了。”
留守的员工在食堂就餐。三三两两的小声谈论着发生在厂区里的事故。
但是王晓亮等人也说了这样一个事实：“虽然公司管理制度还是很完善的，但是出事的这个车辆，确实是非常老旧，没有车牌。”王晓亮等人表示难以理解：你要说这个车没法开吧，之前的老司机还嗖嗖开呢，怎么这个司机一开就出事了呢？“这可能是车和人共同的问题吧。”
悲伤弥漫在锡盟医院的各个楼层
2月23日下午5点左右，事故中受到重伤的井下工人于中秋的父亲接到了侄子的电话：“快到锡林郭勒盟医院去，中秋出事了！”于中秋的父亲和他的姐姐听到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中秋才31岁，他才到银漫矿业工作一个星期啊，怎么这么快就出事了？
2月24日下午，在锡盟医院ICU门口，很多伤者家属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医生的消息。只要医生一从ICU走出来，一群家属赶紧围拢上去问情况，但情况似乎并不乐观，亲人们只能继续无助地坐在椅子上长吁短叹。
锡林郭勒盟医院icu门口等待的伤者家属。
于中秋的姐姐说，他们家都是赤峰林西人，弟弟以前跑运输，但是这两年业务不好做，弟弟一直想着换个工作。“我也不知道是哪个人介绍他去的银漫矿业。因为好多林西人在银漫矿业工作，当时弟弟告诉家人要去那工作后，家里人也没有反对，觉得老乡多，可以互相照顾。过了年，他就到了矿上工作了。”
于中秋的姐姐眼里闪动着泪花，她还没有来得及询问弟弟新工作怎么样，却等来了弟弟重伤——而且是29个伤员中最严重的一个。她和父亲都没有被允许进入ICU查看，只知道23日晚上连夜做了手术，24日白天，北京和自治区来的专家联合会诊，但是也没有告诉家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于中秋姐姐说： “希望弟弟能挺过这一关。他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呢。”
锡盟医院一楼的急诊输液室里，49岁的马艳丽（化名）躺在床上打着点滴，伤心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她的亲妹妹和堂妹告诉本刊，在遇难的21人里，有马艳丽的丈夫毕大民（化名）。
锡林郭勒盟医院住院部门口。
“他今年49岁了，大女儿刚刚出嫁，二胎是两个双胞胎女儿，正在上高中。毕大民一直想着让这对双胞胎女儿上大学，将来从事体面的工作，不再像父母这样辛苦得四处打零工度日。可是，他却看不到孩子们考大学的那一天了。”
情况不严重的普通伤者，部分转入了10楼的骨科住院部。院方派驻人员将通往骨科病房的两个走廊全部封锁，禁止除家属以外的人士进入。一位从病房出来的伤者家属向记者转述：“我的亲属锁骨、小腿等身体好几个地方骨折，身体左半部分不能动弹，现在头上还戴着纱布，说话也不利索。”这位人士说，他听到的情况是车辆上当时速度很快，车辆没有任何征兆地猛撞到了墙壁上，“如果车辆出问题时司机提前给大家说，大家没准儿可以跳车求生——但我亲戚也说了，车辆的窗户非常小，哪怕是跳车都没法跳。”
部分伤者转入10楼骨科病房，但走廊两侧皆有人看守，阻止记者进入。
死者遗体被运往锡盟殡仪馆，部分伤者亲属被安置在医院和殡仪馆周边的宾馆里。
官方通报：只提车辆“刹车失灵”，不提是否“涉嫌报废车”
根据新京报24日晚间报道，事发的通勤车，银漫矿业有两辆，为东风特种汽车有限公司生产。该公司始建于1992年。这种车辆为干式制动器。但是，该车辆具体哪年生产，目前各方并无定论。
新京报援引2015年2月国家安监局发布的《关于发布金属非金属矿山禁止使用的设备及工艺目录（第二批）的通知》称，专门用于运输人员、炸药、油料的无轨胶轮车使用的干式制动器，自文件发布之日起一年后禁用，应采用内置封闭式湿式制动器。
此外，2018年7月20日，国家煤矿安监局科技装备司出台的《禁止井工煤矿使用的设备及工艺目录（第四批）》（征求意见稿）中明确，无轨胶轮车工作制动使用的干式制动器属于禁止使用的范围，原因为：制动力稳定性差，在不同路面上变化大，造成制动的可靠性较低；散热性差，易产生热量积聚，潜存失爆隐患。《煤矿安全规程（2016）》第392条规定：井下无轨胶轮车工作制动必须采用湿式制动器。征求意见稿要求，干式制动器自发布之日起禁止使用。
早已被安监部门频繁预警的使用干式制动器车辆存在安全隐患，更背着员工“车辆太过老旧”的指摘，这两辆东风客车还是踉踉跄跄地顽强服役，直至案发。
事故发生后，内蒙古官方在向外界讲述事故原因是做了这样的表述：“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银漫矿业有限公司通勤车由辅助斜坡向井下运送工人时，由于刹车出现问题，车辆失去控制，撞在辅助斜坡道四车场巷道帮，目前共造成21人死亡29人受伤，详细情况正在调查了解中。”这段描述，只字未提这辆被员工们视为老旧得看不出车型的通勤车是否属于报废车。
作为一家生产规模巨大的矿业企业，银漫矿业曾多次受到安监部门处罚。2014年9月8日至18日，西乌旗安监局联合当地公安局，分别对该旗辖区内的4户地采矿山和1户小型露天采石企业开展了“九打九治”打非治违专项检查，其中对西乌旗银漫矿业有限责任公司SJ2现场氧气与乙炔瓶安全不够和西乌旗哈达图水泥有限责任公司石灰石矿现场特殊工种(凿岩工)未经培训，擅自上岗作业等违法违规行为进行立案查处，分别给予各20000元的行政处罚。2018年2月，锡盟应急管理局再给银漫矿业发出预警：该公司存在冒顶片帮、中毒窒息、高处坠落、机械伤害、爆破伤害等安全风险。
工厂食堂内的一条安全标语
一年净盈利近5亿，何以不换老旧得不像样的通勤车？
为了节约成本，不惜使用如此老旧车辆的银漫矿业，实际上是一家盈利能力惊人的矿产企业。
西乌旗经信局官方数据称，银漫矿业始建于2005年11月，自2007年12月5日至今聘请山东省地质矿产勘查开发局第六地质大队做地质勘查。累计探矿投入达5.15亿元，并取得了可观的地质储量。 该矿区是我国有史以来地质探矿投入最多、施工网度最密、勘查成果最高、储量最大的银多金属矿。
矿区地质资源量丰富，为矿山大规模持续生产提供了资源条件。目前已探明的储量矿石量3300万吨，矿石中含有10多种金属，有锌，铅，银，铟，铜，锡，砷 锑，硫等。其中可以综合回收的金属有7种，这7种金属已经在北京矿冶研究总院和广州冶金研究设计院的5次选矿试验中得到了很好的回收，同时又在北京矿冶研究总院做了选矿连动试验，在试验中7种金属都得到了很好的回收合格产品。
这座矿山仅白银储量就超过万吨之巨，被称为中国最大单体银矿。2016年，上市公司兴业矿业将银漫矿业从其实控人吉兴业家族手中以24亿的价格收购而来。被纳入兴业矿业旗下后，2017年，兴业矿业实现净利润5.6亿元，其中，银漫矿业就贡献了4.67亿，称为兴业矿业的现金奶牛。2018年，银漫矿业完成技术改造后，盈利能力进一步增强。更为惊人的是，按照当前的年开采量，银漫矿业可以开采30年，为兴业矿业带来稳定财源。
掌握兴业矿业近四成股权的吉兴业家族是兴业矿业最大股东，吉兴业一直被视为赤峰首富。而银漫矿业厂区里，挂“蒙D”（赤峰）车牌的车辆比“蒙H”（锡林郭勒盟）的车辆还多。掌握着如此庞大的矿产资源，大量赤峰人追送吉兴业的产业夸张步伐。甚至，工厂没有直达距离厂区只有100多公里的锡盟市区的班车，却有直达500多公里外的赤峰的大巴。
有如此多的赤峰老乡冒着生命危险下井，兴业矿业的高管们却不曾想为他们更新一辆安全舒适的通勤班车。
采矿宿舍门口。50名员工就是从这里走出去，搭上了那趟“老旧得看不出车型”的致命大巴。
在银漫矿业采矿区食堂门口，还悬挂着写有“你的安全，是全家的欣慰”的条幅，而今在工友们看来，不啻一个巨大的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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