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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方索·卡隆的《罗马》:不止是记忆

文化娱乐

2019-02-25 14:57

北京时间2月25日,第91届奥斯卡奖举行颁奖礼。《罗马》获得最佳摄影、最佳外语片、最佳导演等奖项。

1936年茨威格赴南美旅行。此时欧洲局势日益吃紧,他沉重的心在南美找到巨大安慰。他写阿根廷:“西班牙的古老文化在那一片尚未被鲜血沾染和尚未被仇恨玷污的更加辽阔的新土地上得到了保护和保存”;写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们把自己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为之奉献的那种信念:达成思想上的一致在那里依然存在、依然有效和依然起作用”;写巴西:“即使是不同种族的人在那里也会共同生活得相当和睦、相当礼貌,不像我们在欧洲的彼此交往中含有那么多的敌意。”

茨威格对美洲的印象混杂自己的绝望和异乡客的浪漫想象。即使当年他对美洲的印象离真实不远,时间也改变了一切。阿方索·卡隆的《罗马》(Roma)聚焦1970-1971年的墨西哥城中产阶级社区“罗马”。他的镜头左右巡梭,时而凝定屏息,以最小的单位——家庭为立足点,最微不足道的人物——女佣Cleo为观察对象,任纷纭的社会事件如流水般掠过这个家庭,Cleo(Yalitza Aparicio饰)和女主人Sofia(Marina de Tavira饰)一家的生活仍然如故,看不出有丝毫被颠覆的可能。

《罗马》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情节来自阿方索和家人的真实记忆。女主角Cleo的原型即是他们家的米斯特克(Mixtec,墨西哥南部的中美印第安人之一)女佣Liboria Rodriguez,今年74岁,来自Oaxaca省Tepelmeme的村庄。

扮演Cleo的演员Yalitza Aparicio是毫无表演经验的新人。但她有这样的魔力,她的外表等同于她的灵魂。Yalitza Aparicio矮壮,浑圆,五官棱角分明,所有能量都封存在体内,以致她沉默的时候看起来像一尊石像。只有眼睛例外,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眼光一动,石塑的表面瞬间剥落一地。

阿方索·卡隆把《罗马》拍成黑白片,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一双眼睛?据说《罗马》的成本是《地心引力》的十分之一,但它的每一帧都值得定心观看。黑白比彩色更能收敛神思,Cleo和Sofia一家最小的孩子在屋顶上仰面躺着玩“装死”的时候,远处连绵的屋顶上还有几位女佣在洗晒衣物。一片静息中,女佣们的动作节律是画面中唯一跳动的元素,就像静止时人的心跳一样能被人清晰察觉。

在一切都很难达成共识的今年,细腻描摹家庭生活和小人物的影片格外受到亲睐。《小偷家族》和《罗马》皆属此列,因为人总需要在某一点上彼此心意相通。

阿方索·卡隆拍《罗马》的大部分角度都非常写实。越是惊心动魄的时刻,镜头的气息越冷静,越保持距离感。

科珀斯克里斯蒂大屠杀发生的时候,Cleo和Sofia的母亲正在家具店选购婴儿床。听到街上的暴乱,她们和其他顾客一起到窗前张望。街上快速移动的人群如蝼蚁,透过玻璃窗,下面发生的惨剧显得非常遥远。

观众和她们站在一起,产生悲剧只是人间大循环的一个阶段而已的错觉。但卡隆很快把现实近距离呈现在观众面前。抛弃Cleo的男子Fermín (Jorge Antonio Guerrero饰)持枪冲入家具店,和同伙一起击毙示威者之后狠狠逼视着Cleo离开。楼下女大学生模样的短发姑娘抱着死去的男友呼喊。

后来Sofia的丈夫终于彻底抛弃家庭。Sofia带着四个孩子和Cleo一起去海边度假,两个孩子在海中遇险,不会游泳的Cleo涉水往海里走去。

镜头在侧面隔着一段距离注视她,Cleo在一个个浪头中的剪影像磐石般坚定。浪花中看不清她救起孩子的动作。仿佛人不是她救的,是孩子被浪冲到她的身边,一个人逐渐变成两个人,三个人,大海选择了把孩子还给她。

但有几处,阿方索·卡隆变回当年的小孩子,视角不再冷静克制,发生了小孩子看世界特有的夸张形变。

Sofia家庭的男家长Antonio(Fernando Grediaga饰)首次亮相前,狗在门内跳跃,玻璃大门被车头灯照亮。机位非常低,是以一个儿童的高度看出去的景象。镜头对准父亲抽烟的手,车的后视镜轻微触碰墙壁,车灯照亮瓷砖一角,却始终不出现父亲本人的形象。

很特别的亮相。父亲提早回家,全家洋溢欢笑,与限于局部的记忆画面带来的不祥预感完全不符。后来父亲为了情妇抛弃家庭,孩子们的记忆启动自我保护机制,滤去当时父亲的脸(已决定弃家,所以必定露出背叛痕迹的脸),只留下细枝末节的画面。

新年时,母亲Sofia已有坏的预感,但家庭习俗仍然继续。一大家子到庄园度假。穿白色宇航服的小孩走在树林水塘边(1969年阿波罗登月对社会产生巨大影响),男人女人们在空地打枪取乐(这是一个街边小孩朝军车扔水气球会被当街击毙的可怖年代),打扮成怪兽的人在庆祝新年的大客厅里奔跑着吓唬小孩。

突然着火了,大伙一起去救火。孩子们尤其兴奋,因为大人允许他们用水捅浇灭小的火苗!打扮成怪兽的人在救火的人群中茫然四顾。他蹒跚着走到镜头前,摘下头套,背对火光开始唱歌。

以上都是小孩子才会特别在意,记在心里,很多年以后回想起来的细节。

所不同的是,长大成人以后,单纯的记忆将渐渐拥有历史的厚度。《罗马》使用很多这样的手法,让当年的历史片段和社会状况蝴蝶般轻轻附着在记忆的画面中,构成一幅以Cleo和Sofia一家为主角的历史画卷。

它不去剖析和批判历史,影片中两位被男性抛弃的女性角色Cleo和Sofia也从未反击过一次。看上去她们只是逆来顺受,被动接受一次次厄运的预兆。就像大火中那个扮演怪兽的青年,被身边匆忙的人群一次次撞到肩膀,他依然伫立故我,还竟然开口唱起了歌。

也是在那个新年夜,Cleo和同阶层的人们在一间地下酒吧庆祝时,酒杯被一下撞翻在地。而她就像泥土的地面,把泼溅的酒不动声色地吸收。

屠杀和背叛不用批判,仅仅需要对比。《罗马》中的女人们以惊人的毅力和忍耐力让生活保持在正常轨道上,抵御男人们过剩的欲望带来的杀戮和离弃。Cleo大着肚子去训练场找Fermín的时候,佐维克教授(Professor Zovek,影片中由专业摔跤手Latin Lover扮演)出现了,现场为这组右翼非法军事团体展示奇功。

他的奇功很简单:闭眼,双手合十举上头顶,单腿站立。在场的人哗然,但尝试时才发现没有人能像“教授”一样保持平衡。围观的妇女儿童也试着做,却只有Cleo成为唯一一个能稳定站立的人。

轻而易举就能像磐石一样稳定的Cleo,令热火朝天的右翼团体顿时显得滑稽。

《罗马》是回忆,也体现导演的价值观。他在回忆中找到某种存在于Cleo和Sofia们体内的,人类共通的精神。这种精神保护人类在危险中延续种群,免于仇恨与疯狂。茨威格曾在美洲看到希望,最后自绝于巴西。多希望他在那片土地上曾看见她们的脸庞。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