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党徒》:不应被扁平化的斯派克·李和黑人叙事
“呵,黑人跟我们白人说话的方式是不一样的,”《黑色党徒》中的“大反派”,反黑人、反犹组织3K党的领袖David Duke戏谑地说道。“我们的are,念are,黑人却念什么奇怪的urrre。”
电话这头,用白人口音与3K党各头目通话、展开卧底行动的黑人警察Ron平静异常。他了解这些充满歧视性质的“黑白分明”,也在利用着这种黑白分明。
《黑色党徒》讲述的便是Ron和他的搭档、犹太人Flip,前者负责电话沟通、后者负责靠白人脸混入组织内部,而成功破获了一起3K党密谋仇杀黑人计划的故事。
Flip(左)和 Ron(右)
当2019年奥斯卡各奖项提名出炉之时,《黑色党徒》强势入围六项,包括“最佳影片”奖项的角逐。
消息一出,《黑色党徒》似乎自动被贴上了“左翼电影”、“政治正确”的标签。豆瓣网友“灰月零”更是称这部电影为“一次关于种族群像的无效沟通,”认为斯派克·李“在这部电影中为右翼人定了性:一群又坏又蠢的智障。”
然而《黑色党徒》真的应该被定义为一部政治正确的黑人电影、一部叙事片面、挑起种族对立的激进影片吗?
在批判好莱坞政治正确已成主流的今天,我们不应将一部优秀的电影进行非黑即白的扁平化想象。《黑色党徒》的确是斯派克·李的一种政治呐喊,但他呐喊的绝不是仇恨和对立,而是理解和共存。这部电影跳脱出了简单的黑人视角,用更加共情的方式去理解种族对立中的各个群体甚至对身份本身进行了深度的人文探讨。
《黑色党徒》海报
激进的黑人群体和黑人警察:身份的反噬
在主角Ron刚刚加入科罗拉多泉警局之时,接到了去著名的激进黑人运动家Kwame Ture的集会演讲上做便衣的任务。Kwame Ture的演讲极具煽动性,句句直指白人、尤其是警察,对黑人的不公待遇,并号召黑人们反抗与革命。
这一段情节的镜头和剪辑极其微妙:在演讲者的煽动下,台下的黑人听众变得躁动起来,一张张群像式的脸庞快速划过画面,高喊着不堪入耳的脏话。这些脸庞充满着希望,但同时又危险而狂躁。而坐在人群中的警察Ron却表现得极度克制,只是偶尔冒出几句“对的、对的”之类不痛不痒的话。
激进黑人运动家Kwame Ture
Ron的克制,绝不仅仅是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在这样充满仇恨的场合,他感到迷惑:高唱独立与暴力,将种族对立起来,真的是解决争端的最好方式么?作为一名警察,他在此时陷入了两难。
正因如此,在Ron与组织这场集会的黑人学生领袖Patrice的恋爱线上,Ron一直隐藏着自己的警察身份。后来,他探听到3K党的爆炸行动,必须要澄清自己的身份而保护Patrice之时,却得到Patrice极其愤怒的回应:警察和黑人群体是水火不容的。
而Ron,在这样的对立和仇恨情绪下,似乎成为了黑人群体内部的叛徒。
Ron和女朋友Patrice
通过展现发生在Ron身上的矛盾点,斯派克·李解构了这种种族对立情绪对群体内部的反噬:过度的对立,也许会造成像Ron那样的身份异化。
“我感觉我身上有‘美国人’和‘黑人’两种对立的身份。”Ron向Patrice倾诉道。
“你不应该这么认为。我们就应该只成为‘黑人’,”Patrice回应。
“不,我们还没到那个时候。”Ron轻轻一笑,转移了话题。这是他对黑人群体极端化的反思,也是斯派克·李对单一的黑人叙事的反思。
白人激进分子的刻画:仇恨并不泯灭人性
除去利用Ron这一角色来解构黑人内部由于仇恨所带来的矛盾,斯派克·李对于片中反派的3K党的刻画也远非脸谱化的讽刺。
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3K党头目之一Felix的妻子Connie。从形象的塑造上来看,Connie似乎是全剧中最滑稽、最笨拙的小丑形象。结尾处,她更是直接搞砸了爆炸计划、趴在地上乖乖就范。
3K党头目Felix和老婆Connie
但是,影片细节地展现了她令人怜悯的一面。当全部是男性的3K党徒们在Connie家开会的时候,她兴奋地掏出了一篇对黑人学生集会的报道。她的老公Felix接过她递来的剪报,却冷漠地说了句“够了”,便傲慢地把她轰走。Connie的的笑脸顿时僵住。
这种不被接纳的委屈解释了后来的情节:当Felix给Connie讲述杀光黑人的理想时,Connie眼中射出崇敬的光芒,说道,“谢谢你,给了我的生命以目的和方向。”在最终执行爆炸任务时,Connie显现出的那种人生重获意义和满足让人动容,也让人反思:我们是否终归需要一种方式去感觉自己被接纳、去寻找意义?
同样的,当影片即将行至高潮之时,科罗拉多泉的3K党人在领袖David Duke的注视下受洗。这是一个极其庄严、肃穆的场景,而种族歧视的激进想法,也成为了他们新的宗教。受洗结束,门口等待的妻子们一哄而入,兴奋地和他们的丈夫拥抱。这一瞬间,这些怀着仇恨的信男信女们,也许看上去并不那么可憎。
在神圣的教堂里,斯派克·李提出了一个更加深刻的人性反思:一种仇恨情绪,是怎样发展成一种宗教的?
身份的碰撞与交流:与自身和外界的和解
在对黑与白两个群体的人性刻画之余,斯派克·李还用Ron的犹太人警察助手Flip这一人物探讨了更广泛的身份议题。
在潜入敌营做卧底的过程中,Flip多次被Felix怀疑是一位犹太人。老辣的Felix不断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犹太人,试图用激将法逼迫Flip暴露身份。可以明显地感觉,虽然Flip不断地否认自己是犹太人,但他的脸上已经爆出青筋、怒不可遏。作为一名称职的卧底,他成功地克制住了情绪。
在这之后Flip的一番话,也许是全片中最令人动容的场景。“对,我是犹太人,但我成长的过程中并没觉得自己是犹太人。我一直认为我只是个白人罢了。”他低着头说道,“但是当我为了完成任务而否认我自己的身份以后,我开始不能控制地思考我的身份,我们犹太人的传统和文明。”
这是斯派克·李跳出黑白对立提出的一个新的命题:在黑白之间,也许很多人都需要重构自己的身份认知,而这种重构,如果不抛弃“我就是白人”这样的自我划分、不经过真正的交流和身份碰撞,是无法完成的。
这样的命题最终指向了我们的主人公Ron:很多影评质疑,为什么非要让Ron跟3K党进行电话交流,让Flip单独行动不可以吗?可是现实却是,正因为Ron作为黑人,亲身经历过白人的种族歧视,他才会知道这些白人的说话和思维方式,从而蒙骗数位3K党头目。
从另一种层面上来说,即使遭受了许多不公和歧视,Ron却真正敞开心胸,了解3K党成员真实的想法。也正因如此,他在听到David Duke对“黑白说话方式”可笑区分后,能够平和地继续对话。
面对仇恨,他没有还之以仇恨,而是选择倾听,用仇恨者的语境消除仇恨。这是影片跳脱二元对立、反思仇恨的地方,也是斯派克·李最高级的地方。
如果我们可以理解这一系列精妙的对仇恨、对立的反思,也许就不会对这部电影所谓的黑人叙事、政治正确加上许多扁平化的标签。
即使在竞争激烈的奥斯卡大年,《黑色党徒》最终没有获得最佳影片,它也不失为一个理解美国各种族问题与身份政治的绝佳窗口。
最终,面对矛盾和对立,我们总应该高呼一句,理解万岁。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