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当代手艺人的作品,怎么可以少了温度与精神
不久前,一场禅文化特展“尘尽光生”在上海举行,展出了陶艺、漆器等作品。配合展览的还有一组禅文化活动。
此次展览的参展者和策展人的何来香,曾就职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负责展示诠释,也长期致力于将台北故宫博物院与产业和时尚结合。她在接受“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采访时表示,中国的陶作,时常强调仿真以及技巧,比较多使用现成的材料或技术,作品本身,少了制作者的温度。当代手艺人在仿制传统器型时,不应忘记作品本身的精神性、当代性与美学。
2019年初,位于上海闵行区的星云文教馆内举办了一场“尘尽光生:禅文化特展”,展品涵盖当代陶艺、漆器与水墨画。与众不同的是,规模并不大的展览却包含了丰富的禅文化活动,如“优昙之花——当代仕女生活禅学日”、“禅食的文学意境”、“禅生活美学茶话会”、“无一物:煎茶道美风流”。其中,来自日本奈良的“美风流”煎茶道,将文学、绘画、书法、刻印、器物、诗歌等中国文人士大夫生活融入茶道,在日本煎茶道中独树一帜。这些精心配置的活动,令观众在欣赏展品之余,也吸收了传统文化与生活美学。
展厅内,通过作品的陈列方式,能看出策展人意图打破任何条条框框,让器物与器物、器物与观众,产生自然的对话与流动的气息,把展场变成另一个作品创作。
此次展览的参展者和策展人的何来香,曾就职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负责展示诠释,也长期致力于将台北故宫博物院与产业和时尚结合。因为工作多次接触汝窑,也渐渐投身于陶艺研究和制作。她在接受“澎湃新闻·艺术评论”(www.thepaper.cn)采访时表示,中国的陶作,时常强调仿真以及技巧,比较多使用现成的材料或技术,作品本身,少了制作者的温度。当代手艺人在仿制传统器型时,不应忘记作品本身的精神性、当代性与美学。此外,结合博物馆工作经验,她还分享了作为策展人如何将展览的影响,扩及到展场之外。
对话策展人
汝窑与陶艺:贯注全部心念
澎湃新闻:为什么选择仿制汝窑经典造型,它对当代人的审美与精神价值是什么?
何来香:选择汝窑作为创作目标,主要有几个原因。其一,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汝窑藏品数量在全球博物馆中是最多的。我因为撰写过展览介绍,有机会上手,所以对它有特殊的感情。其二,自12世纪汝窑问世以来,历朝历代都想彷制,即便过了将近千年,其美学仍然适用于当代,这很不可思议。深觉要成为后世的标杆,作品本身,必须在那个被创作的时代就是经典。美,是经得起时间的考验的。陶瓷在宋代得到非常好的发展,主要是当时的人具备的理想性格。
澎湃新闻:汝窑的天青釉色,极为高雅而完美,展览中却见到因烧制时瞬间温度不足而发色不均导致的所谓“残件”,你是如何从舍弃到接受这种不完美?
何来香:从现存的70多件北宋汝窑来看,烧制时间虽然只有20多年,但因为地理环境及烧制的条件因素,并没有一个完全不变的天青釉色。我在试釉的过程中,花了近3年的时间,从胎土到釉色,反复试,一直在找我想象的天青色。雨后乌云散开后的天空的颜色,其实是非常多变的。有些作品,因为窑内温度,有时受外部影响,使得原本还原焰的环境,发生改变,而有些作品,发色看起来不完整,但实际上,这种因为条件改变而变化的釉色,具有独特性,也很美丽。
何来香,仿汝窑钵
何来香,仿汝窑花器
澎湃新闻:高岭土是人们很容易想到的原料,但你为何选择了相对不易控制的材料,又是如何逐渐驾驭的?
何来香:高岭土,因为土质的关系,使得作品更容易成型,但缺点是以高岭土当汝窑的胎土,使作品看起来没有生气。因此,在既有的高岭土上,加入了其他的矿物质。虽然有时因为胎土所含的物质,会造成成品表面的气泡,变型或是斑点问题,但却使得作品更接地气,更具有生命力。
澎湃新闻:你曾专程到访汝州,当地的手艺人或“大师”给你什么印象?
何来香:我在2009年底去河南看清凉寺遗址,2010年也在浙江省考古研究所前所长的陪同下,参访杭州的老虎洞官窑遗址。发现大部分的手艺人在仿制汝窑时,时常忘了作品本身应该具备的精神性、当代性与美学。
澎湃新闻:对比观察,日本的陶人又是什么样的呢?
何来香:很佩服日本陶瓷工作者,他们对专业工作的态度,每一步都很扎实、不取巧。2005年,台北故宫博物院正馆改建工程完工后,举办了北宋大观特展,展出作品包含汝窑、北宋书画以及文献。同时,商借展出大英博物馆的展品,共同作为台北故宫博物院再启的开幕特展。展出的汝窑作品,除了台北故宫博物院既有的汝窑,同时从韩国以及河南省也借了不少展品,完整呈现汝窑的时代美学以及流转。在完成展览的推广之后,通过日本NHK艺术总监的介绍,得以就学于岛田幸一先生,期间主要是为了记录以及学习烧制汝窑的过程以及方法。除了胎土、釉料以及烧制方法,都实际参与。我还记得作品堆放入窑内后,在点火之前,大家一起祝愿并且将一切未知的结果交付给神时,我的心被牵动着。
岛田先生对仿汝窑的过程,有非常详细的记录,并且乐于与后辈分享。见学期间,参与繁重的陶作工作者,还有来自日本各地的陶艺家,大约五人。有些人远自九州岛来到静冈的山区,日以继夜为了完成汝窑的烧制而努力。我们的工作,除了轮流看顾炉火的曲线、捣土、还要锯木头等等。过程中,大家心里只想要为了完成作品,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除了烧陶之外,做饭、包饺子、烧热水等,大家各司其职,真的很难忘。
像岛田幸一先生一样,以手作为主的日本陶人,非常讲究从胎土的采集,到釉料以及烧制,全部都要亲身制作,这种对作品贯注全部心念的过程,完成的作品,被放在手上时,真的令人很感动。
中国的陶作,时常强调仿真以及技巧,比较多使用现成的材料或技术,使得作品本身,少了制作者的温度,这种感觉直接从作品就可以感受到。
何来香,仿青铜茶碗
澎湃新闻:在什么背景下,你选择了陶艺,你认为这一行的门槛有多高,它向普通人开放的程度?
何来香:我20岁左右就接触陶,除了动手制作,也喜欢收集名家作品。2001年考入台北故宫后,因研究的需要而重新接触。陶艺的工作,其实门槛并不高,但是若想在众多的作品中独帜一格,我认为美学、文化、历史、古器物学都很重要,因为作品,是直接传递作者心思的媒介,它最终成为工艺品还是艺术品,个人修为及追求还是主要的关键。
沉浸式展览:让作品与人对话
澎湃新闻:展陈方式的别致,展品的彼此对话,是我对这个小型展览比较深刻的印象。你觉得,策划一场展览,如何从展陈方式上提升其内容品质?
何来香:在我2001年加入台北故宫博物院时,当时展览呈现的方式比较单调,以研究以及陈列为主,而不是以观众为主要的考虑。从博物馆学的角度,展览的成功,除了有扎实的研究工作,还需要考虑如何引导观众学习,进而丰富观众的生命,因此架构一个立体的或称为沉浸式的展览,都是方法之一。主要是让观众能有更深一层的学习。因此,在我进入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前四年,花了比较多的时间,应用情境的方式做展览诠释,使展览变得更有趣,因此接触的面相以及学习非常多,包含陶瓷、青铜、书画、玉器等。展陈的思路,其实主要是如何从入口就要能引导观众入内,使得让观众愿意在空间里面待着,完成了这一部分,作品才能开始跟人对话,完成互动。
展览现场
梁峰漆器作品
杨键水墨作品
澎湃新闻:时下一个流行的词是“沉浸式展览”,我理解“沉浸”不仅是立体空间、多媒体手段,它可以广义地包括展览与观众的各种互动、融合。这次展览期间,“煎茶道”“禅食”“仕女生活”活动就很特别,请分享一下你的策展意图。
何来香:这一次的展览,其实是企图将作品创作背后的哲学,除了以展览的形式,用活动的方式让观众认识到,所有的创作,都源于一颗心,只有这颗心对了,创作的作品或是活动,才能感动人,即便它以不同的形式存在,器物也好,绘画也好,甚至是一杯茶,或是一朵花。
何来香,仿汝窑花型盘
澎湃新闻:策展人的繁忙与陶艺世界的宁静,是完全不同的。陶艺给你的生活带来了哪些变化?
何来香:创作的过程,其实是自己跟自己的对话,无关乎是绘画、陶瓷、多媒体装置艺术或摄影。我喜欢创作,过程中,我时常会想像,把自己放到北宋的环境下,按照古人的方式和审美并结合一些现代的方法来制作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宇宙间最美的创作,因此,创作也是与生俱来的。见真,是我的座右铭,也是我一生追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