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思想周报丨博士点能否砍掉一半;泰国乌汶叻公主为何退选
日常生活中相对隔绝的都市与乡村,在一年一度的春节返乡与离乡中重逢,城乡之间生活方式、价值体系和人际关系的碰撞,催生了充满时代特色的流行文体——“返乡笔记”——尽管它们往往是来自都市话语优势方单方面的书写与评判。
今年在众多“返乡笔记”中“脱颖而出”的议题,是“山东女性过年能不能上桌吃饭”。在一篇题为《山东“男孩”携妻回村过年记》的文章中,作者描述了媳妇回乡遭遇诸多客观的不便,但诚恳地表示,山东老乡热情很饱满,各种被妖魔化的陋俗并没有发生。但在春节档的互联网上,却有更多对山东“女性不上桌”的现身说法与口诛笔伐。
这种批判与调侃,激发了山东人的反弹。许多人认为,这种情况在山东并不普遍,只是个别区域的陋俗,不应该上升为对山东整体的地域黑,互联网上的戏谑并不符合客观事实。这些澄清的前提是对陋俗的否认,但也有为这一习俗辩护的声音。
刊于某主流媒体客户端的一篇文章把许多人气得够呛,该文题为《春节嘲讽山东人,是一种文化堕落》,署名柳华芳,开篇洋洋洒洒地铺陈了齐鲁大地、儒墨思想与古代礼仪对中华文明的伟大贡献,继而将“女性不上桌”视为山东人传承的“礼字当头”、“孝字为先”的“古风文化”,“一家人在一个炕上吃饭,爷爷奶奶自然不能缺席吧,父亲自然不用为你做饭烧菜吧,婆婆已经在忙活了,嫂嫂也在忙活了,此时,身为成年人、身为儿媳的你难道可以大大方方地坐在炕头等饭吃么?难道能让长辈、兄嫂伺候着你,而你却无动于衷吗?”最后文章教导读者,目无尊长是没有教养,滥抢位置是没有自爱,不尊礼义,不顾廉耻,乃文化堕落,顺便还批判了狂飙突进的金钱社会、自我中心的年轻人观念和集体性的社会意识迷失。
网络媒体在转载该文时,在标题上标注“XXXX客户端刊文”,刻意将其与该媒体的官方态度相混淆,很快这篇文章就被删除,但依旧引发舆论的激烈反扑。
豆瓣网友“fatemystery”针锋相对地认为:“春节嘲讽山东人是互联网时代的一大幸事。”并进一步对该文所表现出的所谓“山东文化”进行全面批判,认为“春节不上桌”折射出来的大男子主义,只是山东存在的一些落后文化的缩影,官本位、重男轻女、家族关系压迫、酒场文化等陋俗,归根到底是缺乏对每个个体的基本尊重和公私领域的分界,沉浸于权力不平等的快感。“两千年后还在守着这点破传统找一千八百种理由,还好意思说是‘文化复兴’?这种面对错误死不认错的精神,活像那些在家‘树立权威’的山东大男子。”
西坡在澎湃新闻上撰写评论,也从作为山东人的见闻出发,表示“女人不上桌这事,我从小是见惯了的”。西坡表示,对这件事的讨论难免触及一些人脆弱的家乡情感,但热爱家乡并不意味着讳疾忌医、以丑为美。压迫女性权利的陋俗,并非“祖宗之法不可变”,农村社会具有较高的调适能力,乐于接受符合现代价值观的习俗,许多农村人对于女人不上桌反而没有某些“文化人”那么引以为豪。
新京报“沸腾”微信公号则刊发张丰的文章,认为“返乡笔记”需要一种平等的态度倾听乡村、与乡村对话,而不仅仅是批判和指责。这篇文章指出,在现代文明注视下,乡村陋习在迅速瓦解,实际上“女性不上桌”或“磕头拜年”等习俗已经变得越来越罕见。另一方面,知识精英批评乡村秩序,这种传统持续百年,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一部分,可以上溯到鲁迅那一代的知识分子,著名的《故乡》与《祝福》其实也是一种“返乡笔记”。但近年来再次流行的“返乡笔记”,往往是一些已经习惯城市生活的“乡村之子”,带着极强的优势心理来审视乡村生活,这些手记可能描述复杂现实地貌的一隅,却不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对农村基本判断,应基于科学统计而非‘故事’”。最后,该文认为,“返乡笔记”更需要倾听对话而非批评指责。与此相似,光明日报微信公号亦刊文认为,对乡村秩序的打量,需要放下的也正是猎奇的眼光。或许不是世俗的偏见太深,而是我们的眼光有些固化,已经跟不上乡村发展的脚步了。
【国内】全国博士点能不能砍掉一半?
过去一周,除了返乡离乡的感慨和关于春节档电影的讨论,真正的“顶级流量”属于翟天临的学术不端事件。一个演员“学霸人设”的崩塌,演变为一场全民的学术打假,翟天临的名字在各大媒体头条和微博热搜上盘踞了一周之久。学术不端上一次获得大众层面的热烈关注,还是去年10月南大的“404教授”梁莹被扒皮。
如今,翟天临事件的走向渐趋明朗,学术不端基本坐实,舆论的态度也相当一致,不仅要求处置翟天临,还要彻查背后的学术腐败和懒政。人民日报微博评论表示:“公共事件,万众聚焦,容不得烂尾。不回避、不遮掩、不姑息,不放过疑点,无论涉及谁都查到底,给社会负责任的交代,也是呵护正义。”“侠客岛”微信公号呼吁:“狠狠处置这条学历造假产业链的供需两端,还学术一个干净。”
除了对教育公平和科研诚信的守卫与呵护,翟天临事件也引出对博士培养体制机制的反思。北京电影学院退休教授、第四代导演谢飞在微博发表长文《大学艺术创作专业需要开设理论研究型的博士学位教学吗?》认为:“像我们电影学院以培养史论研究的‘电影学系’可以设立博生研究生教学,其他以专业知识技能培训的编、导、演、摄、录、美、制、动画等专业是不适合的,也没必要开展这样的纯理论研究型的博士研究生教学!”同时提出改革思路,在艺术高校设立“创作型的博士学位”教学,要求学生通过三年学习拿出更高质量的、能公映公演的艺术作品毕业,而不是十万字的论文。
《文化纵横》微信公号重新推送了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苏力十年前发表于《北京大学学报》的论文,文章提出一个相当刺激的问题:“能砍掉全国一半的博士点和研究生规模吗?”
苏力检讨了中国研究生教育质量下降的原因,认为所有层次的教育从精英走向大众的过程中,加之新兴学科不断诞生导致人才配置的问题,平均质量下降几乎不可避免。目前,许多人已把或正把高等教育视为一种类似福利、要求国家和社会向所有公民普遍提供的东西。虽然对于教育界本身而言,应该追求培养更多高质量学生,但对于社会整体而言,教育的意义总体上是功能性的,工具性的。
苏力认为,目前高等教育最明显的问题是:“由于相当数量不打算也没能力从事科研教学工作的人进入了研究生群体,这使资源本来就紧缺的高校和教师无法集中资源培养真正有能力、有潜力而且有意愿从事教学科研的研究生,并因此不利于对于中国研究生教育和科教兴国具有决定性和指标意义的顶尖人才培养。”但通过听起来大刀阔斧、痛快淋漓的改革,砍掉一半曾耗费大量人力物力时间金钱争取来的博士点,涉及太多的既得利益,不具有现实可操作性。
苏力主张从社会的角度,而不仅仅是教育本身的角度,思考中国的研究生教育,提出因势利导的改革措施,并提出了三项具体措施:首先,教育行政主管部门应当明令禁止各高校从非科研学术机构招收在职博士生。第二,除非是专门从事相关的学术研究和教学,在那些主要靠个人天赋、无法有效积累和传授知识和技能的行当,不设研究生学位,或让市场逐渐将之淘汰。第三,应逐步放开对职业导向的研究生教育以及某些实际并非学术导向的所谓学术研究生、主要是硕士生的收费。
今天的研究生教育改革正在收紧在职博士生教育,放开发展收费的专业型硕士研究生教育,十年前苏力的第一条和第三条主张基本符合目前的改革方向。在第二条中,苏力反对在影视表演、戏剧表演、相声小品表演、绘画书法以及诸多体育运动项目设立研究生学位,无论是硕士还是博士,与导演谢飞的主张异曲同工,书法家启功也曾反对设立书法专业硕士与博士,但这些主张在现实改革措施中却付之阙如,翟天临的表演学院电影学博士研究生正是这类产物。对于教育主管部门而言,或许是一个可供探讨的改革方向。
【国际】48小时的总理候选人:乌汶叻公主退选与泰国的“网络君主制”
一个实行了将近90年君主立宪制的国家,王室依然享有至高无上的尊严与权威,而另一方面,近年来该国政局却又一直掌握在军政府手中,进入21世纪,这个靠着民主选举实现政权交替的国家,发生的政变又都是针对操纵民粹主义并获得极高人气加持的政客……种种因素,让泰国政坛的一举一动都极容易牵动全国的政治走向。而在近两周来,现任泰王拉玛十世哇集拉隆功(Maha Vajiralongkorn)的胞姐乌汶叻公主(Ubonrat Ratchakanya)先是宣布代表泰爱国党竞逐总理大选,引发舆论哗然,因为在实行君主立宪制度的泰国,王室一向是不干政的,何况泰爱国党(Thai Raksa Chart Party)与前总理他信(Thaksin Shinawatra)关系密切。乌汶叻公主宣布参加大选,也让原本对连任颇有把握的现任总理巴育(Prayut Chan-ocha)多了几分挑战。但很快,哇集拉隆功国王在姐姐宣布参选后没多久就发表强硬回应,称公主的选择是“不恰当”且“违宪”的,尽管公主对外宣称,自己没有王室头衔,不享有特权,和其他泰国民众并无二致。在上周一,公主被正式取消竞选资格,宣布这一决定的泰国选举委员会称王室是“高于政治的”,以此为依据断了公主通向总理之路。此时距离乌汶叻公主宣布参选,才过去了48小时左右。
毕业于麻省理工学院和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乌汶叻公主,是泰国王室中的“异类”,目前为止,她是所有王室成员中唯一一个没有被冠以“殿下”尊称的一位,诸如泰王哇集拉隆功和深受泰国民众爱戴的诗琳通公主(Sirindhorn),其正式称谓中都含有“殿下”,而这是因为在1972年,当时的乌汶叻公主殿下选择和美国人詹森(Peter Jensen)结婚,并移居美国,据说时任泰王普密蓬(Bhumibol Adulyadej)对这段婚姻十分不满,并夺去了女儿的王室头衔,停止了她作为王室成员的事务和权利,公主的正式称谓也变成了乌汶叻·詹森女士。在1998年离婚后,乌汶叻公主携子女返回泰国,恢复了行使王室成员的职权,但相应尊称并未得到恢复。乌汶叻公主和父亲普密蓬国王一样热衷运动,并曾在1967年的东南亚运动会上与父亲携手为泰国赢得了帆船比赛的金牌,她还是一位影视明星和慈善家,而除了两个女儿之外,她的儿子在2004年印度洋海啸中丧生。
乌汶叻公主所代表的泰爱国党被认为是为泰党(Pheu Thai Party)的一个分支,这个党派和前总理他信·西那瓦之间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他信曾作为泰爱泰党(Thai Rak Thai Party)创始人在2001年和2005年的总理大选中胜出,但在2006年的军事政变中他信被迫下台并流亡,泰爱泰党随后被勒令解散。与泰爱泰党一样成立于1998年的人民力量党(Phak Palang Prachachon)在2006年之后接过了他信集团的代理人大旗,但在2008年人民力量党推举的总理颂猜(Somchai Wongsawat)同样遭遇政治危机并下台。为泰党在此后一段时间延续了他信势力在泰国的影响力,他信的妹妹英拉(Yingluck Shinawatra)也作为为泰党一员,在2011年击败阿披实(Abhisit Vejjajiva)成为泰国首位女总理,但2014年,又一场军事政变让英拉走上了和兄长相似的下台之路。在一些报道中,远走异国的他信和乌汶叻公主的联系非常密切,在去年的俄罗斯世界杯上,两人也被目击到有会面。
此前一再宣称自己“没有特权”的乌汶叻公主在选举委员会正式取消其竞选资格后,发表声明,称对泰国人民“感到抱歉”,但言语间依然保有对当前选举法案的不满。推举乌汶叻公主的泰爱国党如今也面临存续危机,选举委员会想以“反对君主立宪制”为由,向最高法院提请解散泰爱国党。
许多长年观察泰国及东南亚政治的学者、记者和研究人士都在密切关注这次的选举大戏。选举将于今年3月拉开大幕,而公主的参选和他信的“幽灵”所引出的,还有各方对于泰国军政府以及君主制的重新审视。现任总理巴育也希望在此次选举中获得连任,他是在2014年的军事政变之后登上总理宝座的,作为全国维持和平秩序委员会主席,军人出身的巴育掌权,被普遍认为是泰国军事独裁的延续。而这也是让此次乌汶叻公主参选变得极具讽刺意味的另一因素:如《南华早报》等媒体所报道的那样,泰国民众,尤其是年轻人已经厌烦了军政府的统治,并渴望改变,而作为巴育挑战者的乌汶叻公主又是王室成员,她的参选会挑战君主立宪制,但退选让巴育一家独大对泰国民主来说又是一个坏消息。在早先另一篇报道中,《南华早报》在乌汶叻宣布参选后就对其前景表示担忧,称在如今的泰国,军方势力的根基之深,是不会轻易让出权力的。
乌汶叻被认为具有“红色背景”,这倒不是说她的政治主张与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有多么密切的关系,红色在泰国政治的语境中,指代的更多是他信及其支持者,因为在他信遭遇政变被迫下台后,他的支持者们集结起来,身着红衫示威抗议,是为大名鼎鼎的“红衫军”。如今,“他信的幽灵”一直还在泰国上空盘旋,过去被认为是与王室不和的他信,如今却选择与王室成员联手,试图重新对泰国政局施加更大的影响,也一度让观察人士感到困惑,并猜测是重返泰国政坛的欲望导致了他信的身段变得更加柔软。如今,哇集拉隆功国王亲自出面否定胞姐的参选资格,则让他信的如意算盘落空。分析人士认为,他信在重返泰国政坛的布局上还是显得略微激进,这也导致泰爱国党面临解散。但他信势力此前的布局倒是在泰爱国党的存续危机上体现出其远虑的一面,当为泰党登上泰国政治舞台时,为了避免像过往的泰爱泰党、人民力量党那样在政变中被“一锅端”,为泰党派生出了一些分支派系,以分担可能出现的政治压力。
而更受一些分析人士关注的,可能还要属泰国君主制的“本来面目”。1932年,绝对君主制在泰国寿终正寝,君主立宪取而代之。但比起当今绝大多数采取君主立宪制的国家,泰国的君主制既享有礼仪性的权威,也握有实权。拉玛九世普密蓬在他漫长的君主生涯里,受尽国民爱戴,声望无人可比,也发挥着调节政局的实际作用。而他的儿子、拉玛十世哇集拉隆功的民望相对较低,却又在集权上甚于其父。在一篇发表于《外交政策》(Foreign Policy)杂志的文章里,哇集拉隆功对“网络君主制”(Network Monarchy)效用的利用和加强让分析人士重新注意君主在泰国政坛的影响力。所谓网络君主制是学者Duncan McCargo提出的,指1973年-2001年间,泰国王室借助自己的代理人介入政局,并传达自己的政治意志,他信在总理任上曾试图构建一个新的“网络”来削弱并取代网络君主制而未果。哇集拉隆功即位后先是主导了枢密院这个顾问机构的人事组成,他还试图重新扶植军方中的亲信,并亲自掌握王室财产的调配大权。在泰国研究专家、康奈尔大学教授Tom Pepinsky看来,如今在泰国政局发生的一切看起来都存在于悖论之中,要维护君主立宪而取消公主的参选资格,则似乎和王室不可侵犯的惯例有所抵触;要推进泰国的民主,则需要有人出来和巴育竞争。此外,网络君主制的存在和加强,与他信势力“新网络”的构建尝试,也会让一向在王室、军方和政党之间打转的泰国政局面临难以预料的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