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宁浩:《疯狂的外星人》是我最好的一部电影
《疯狂的外星人》改编自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乡村教师》。但对影片的第一轮质疑便来自“大刘”的书迷,他们在走进影院后发现全片基本和原著故事没什么关系,进而质疑“这根本就不能算是一部科幻电影”。与此相应,也有不少原本宁浩电影的粉丝在观影后表达了失望,甚至直言宁浩“似乎正在失去早年电影里那种天马行空的自由”。豆瓣评分至今徘徊在6.4上下便是佐证,一批人认为电影同当年一炮而红的《疯狂的石头》相比,不仅在创意与讲故事的水平上十多年间难言进步,更在文化观念上开始表现出某种陈腐与落后。
截至2月17日9时,《疯狂的外星人》在豆瓣的评分仅为6.4分,远低于“疯狂系列”前两部《疯狂的石头》(8.3分)、《疯狂的赛车》(8.0分)在豆瓣的评分
由于电影选在春节贺岁档时段上映,考虑到当下电影这一消费形态之于市民日常休闲生活的影响力,有分析人士认为,“不管是不是过往宁浩电影的观众,大家都在这一时段涌进了影厅。在这个评论话语权下沉的时代,他们的声音很多是一种情绪化的发泄。”
在《疯狂的外星人》成色到底如何的话题发酵了一周后,由此衍生出的讨论显然拓宽了原有话题的场域。这部电影的“体己派”多出自影视行业与报道这一行业而相熟的媒体人,“放在中国院线电影之中对比,这片子不应该是这样的低分,现在的分数无非是很多人对于宁浩期待的落空。”便是其中很有代表性的观点。另一部分人则开始替宁浩表达一种“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的旷达,开始持“宁浩在进步,是观众没有跟上”观点者也不乏其人。在电影公号“虹膜”给出的打分中,作家胡续冬打了8分,他给出的理由是“不明白为什么很多人说这部电影意味着宁浩‘才尽’了,我恰恰认为这是宁浩在风格把控上最具成熟气质的一部,既有鼎盛期港产喜剧片的精髓,又把他自己惯用的社会鄙视链挪移拆解术发挥到淋漓尽致。”
宁浩 坏猴子影业供图
物议沸腾,事主却好似置身事外——电影公映后,宁浩并没有急于接受各路采访,表达个人看法。但很显然,他一直在关注电影激荡起的舆情。监制李修文在最近一次宁浩电影分享会上称,“电影记录了隐藏在生活深处的笑声,还有中国人、中国文化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宁浩就此留言,“修文就是比较懂我。”
在“坏猴子影业”公司的玄关处摆放了一尊雕塑家王瑞林的作品《迷·藏》
1970年代生人,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十二生肖猴年恰好错过。1977年出生的宁浩却似乎对猴子情有独钟,不独把自己的电影公司命名为“坏猴子影业”,更在公司进门的玄关处摆放了一尊雕塑家王瑞林的作品《迷·藏》:齐天大圣孙悟空低头盘腿打坐,曾经挥斥方遒的金箍棒被安静地托、攥在双手之间——是蓄势待发,还是英雄迟暮?采访中,我们聊到这尊雕像。宁浩不想探讨它背后的寓意,但讲说了个人喜欢的理由,“它的雕塑语言是反西方的,以前西方的雕塑语言都是块面的,但王瑞琳的雕塑全是线条,类似于中国画的感觉。”
宁浩在片场
【对话】
“我一向觉得找到自己叙事的独特性是最难的”
澎湃新闻:刘慈欣的小说摘得雨果奖,不独在国内甚至拥趸中不乏美国前总统奥巴马,这是否说明从故事/剧本创意、改编层面,中国已经有了可以对标好莱坞科幻剧本创作的可能?
宁浩:我认为文化并不是赛跑。中国人从小被教育要兼备更多的竞争能力,但这并不符合我的价值观念。在我看来能出一个好的作家当然是(值得)欢欣鼓舞的,百花齐放能够使世界变得更加丰富多元。但单纯为一种对标去干活,就搞得特别像体育竞赛。做导演还是当编剧,我是为了生活更美好更丰富而去工作的,并不是说谁要比谁跑得快。文化和艺术实际上是在于生产力的反馈,或者说是对生产力的一个镜像。你有的话你就拍,拍出来的才是个真家伙,因为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反映。
宁浩、黄渤、沈腾在片场讨论
澎湃新闻:电影《疯狂的外星人》片头写着改编自刘慈欣的《乡村教师》,而这部小说在公众看来就是一部科幻小说。
宁浩:《大话西游》改编自《西游记》,它们间有嘛关系?这就是个“东西”,它有自身的价值,而我之所以选择这个(文本),看重的就是一种价值共鸣,我在《乡村教师》里看到了一种荒诞性,这让我有了创作的欲望。
澎湃新闻:此次从改编到拍摄历时五年,这期间你觉得从剧本创作角度最难的点在哪?
宁浩:最困难的点我觉得是找准电影的中国视角。从世界电影的角度去看,好莱坞电影这个色儿、印度电影这个色儿、中国电影、日本电影其实各有各的颜色,各有各的故事。如果非要拿好莱坞比葫芦画瓢,那干脆直接去看好莱坞就好了。我一向觉得找到自己叙事的独特性是最难的,拍《疯狂的外星人》这事儿难在它并没有什么现实生活中可参照的东西,你要去生造,还要像那么回事,这个太花功夫。过去我拍的电影现实中都有生活题材,《心花怒放》的剧本三、四个月就写完了。我要保证电影出来大家一看,哎,这个故事只能在中国发生。所以我选取了耍猴的情节,金枪锁喉,还有酒桌文化,这都是中国特色的文化和生活方式。按照中国人的方式去解决问题,最终我要把你同化成我们文化的一员。我不好理解你(外星人),那就把你当成孙悟空好了,最终同化成中国《西游记》的文化语境,跟我们一起狂欢,最后是世界人民大联欢,宇宙大联欢,在中国文化的熏陶下敲锣唱歌,大家欢乐不已我觉得就够了。
澎湃新闻:《疯狂的外星人》作为“疯狂系列”三部曲的终章,为何放弃了此前你最擅长的多线索叙事?
《疯狂的石头》海报
宁浩:多线索讲故事只是一种说事的方法。其实《疯狂的石头》中最重要的点是靠多线索吗?不是,而是一种看待事物的态度。包世宏最后解决什么问题了?啥也没解决,全是偶然、无机的结果。《疯狂的外星人》的结局不是人类战胜了外星人,是他喝断片儿走人了,这个世界不是你努力就能解决问题的,所有的问题都是稀里糊涂开始,又稀里糊涂解决的。
澎湃新闻:这也是你看待世界,或者宇宙的看法吗?插一个话题,我听说你同刘慈欣当年第一次见面,聊得不是科幻文学或者电影,而是各自对宇宙、对科学的看法,能回顾下当时你们聊了什么吗?
宁浩:对,我认为世界就是无序的,充满了变量和偶然。在我看来,科幻是最靠近哲学的文学体裁,艺术、电影最终也导向哲学。我觉得世界的本源是一种能量,而人只是一个过渡产品,一个没有意义的存在。你看越原始的东西越持久,越后发的东西越短暂,这就像石头相对是稳定态,发展到人这种能量体就是一种不稳定状态,为了稳定他需要的前提条件太多了,所以人性中就有很多短板,恐惧、贪婪、躁动。
人本身在智慧层面是一个残次品,是为智慧的诞生所做的实验,这个实验是一种模拟形态,之后会进入数字形态,就会淘汰掉模拟形态。而且人的连接性比较差,两个不同的人之间其实是无法真正地连接的,而电脑之间可以实现联网,硅基体会成为一种新的形态。就像我们现在研究AI,未来AI会把人类办掉。就像是我们现在站在食物链的顶端,将别的动物当成猎物或者食物一样。(AI)未来也会摆脱掉硅基体,智慧不会附着于物质,它最终进入到纯智慧体的形态。宇宙最初的形态就是能量,之后分裂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就像佛教说“万物皆相法”。最终的发展形态画一圈又回到了最初级,最高级就是最初级,到那个时候就摆脱了时间和空间了。智慧就像是波,想问题都是波长,智慧为什么要依附于某种形态存在呢?当时好像我和大刘聊得是这些,我谈了一些自己从小时候就爱琢磨的事儿,就是瞎琢磨。
宁浩在太原读中专时的作品
澎湃新闻:此次《疯狂的外星人》在舆论场中遭遇了“虐狗、耍猴、耍外星人甚至外国人”等一连串的指摘,这是否可以视作你在创作文本过程中对舆情的把握上有些失准?
宁浩:我觉得这是一种社会的进步,大家觉得猴也要有猴权,这是一种社会进步的体现。
澎湃新闻:前两部“疯狂”系列电影中的反派是无良地产商和假药贩售商,《疯狂的外星人》中的反派是什么?
宁浩:我觉得是人心中的自大,人类的自大自以为是特别可怕,傲慢是害死你的最终原因。当然,这是需要观众琢磨的,但这个电影你看一乐它也行啊。
“我们这次就是努力地花钱让大家看出来我们没花钱。”
澎湃新闻:《疯狂的外星人》开篇C国航天员同外星人接触的桥段,包括全片人类和外星人互动的情节,背后都要依托电影工业化的建制,这同你早期拍电影的模式是不同的,谈谈这次的体会。
宁浩:技术对我而言就是一种拿来主义,它在我内心并不重要,但之于某个作品它可能很必要,必要到没它就不行。技术活是你拿来说事的一个工具,我拿它来说点文化的事儿。如果真的想炫技的话,我就去干别的活了。电影工业化对创作者,或者说作者型导演肯定是会有一定影响的,比如它会影响我的创作节奏还有具体的实施步骤。比如说有人给你做出来分镜头预览了,那你现场还要导演做什么?导演在现场的审美和价值还怎么体现?我觉得这部分是反创作的,我也一直在排除这种干扰。
但你说电影院是为什么存在的?它是一个大众消费娱乐的场所,不是一个完全的内容消费场所。在这种情况下,看电影本身的这个形式对于大众来说是重要的,而不是电影的内容,或者说电影的艺术含量。在家里看电影可以更安静些,沉浸些。我觉得电影院其实是一个更大范围的商业聚集的空间,大众一起欢乐、悲哀,感动,这都是在知性层面的感知,并不是要做理性层面的思考。所以你也可以说电影的工业化是个必然的方向,这其实和现如今电影院的功能是相应的。
澎湃新闻:从事“动作捕捉”的演员通常很难忽视头盔摄影机以及其它装置带来的干扰。此次电影中的外星人就是演员徐峥通过这套技术来扮演的,直到出字幕很多观众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金马影帝扮演的。
徐峥此次以“动作捕捉”方式饰演外星人
宁浩:所以说(笑),这部电影的制作费相当高,应该是春节档所有电影里最高的,我们这次就是努力地花钱让大家看出来我们没花钱(笑)。不止动态捕捉,连片中公园都是新建的,这都要花钱。做生物特效在全世界来讲也是最难的,目前国内是做不了。其实不止外星人由徐峥通过动态捕捉来扮演,那猴也是CG做出来的,真猴子哪做得了托马斯全旋啊!说到这猴,它一开始没有太多情绪表达的时候,可以通过生物采样来做,但之后变身被赋予人格了,这也是徐峥来“演”的。徐峥对这种表演方式一开始也不是很适应,我们现场有很多交流,比如他戴着设备根据剧情做表演,那比一般生活化的表演就要更夸张,情绪外化的地方要更多…最终由动画师来实现活灵活现的外星人和猴子。这个过程非常复杂繁琐,前后大概做了一年多。
澎湃新闻:看安迪·瑟金斯的自述,动作捕捉在《猩球崛起》三部曲中也有很多进化,最开始他们只能在室内拍摄,随着技术进步可以把摄像机带到地形比较复杂的地方拍摄。你们这次动作捕捉的表演是否只都是在室内完成拍摄,还是可以带着摄像机出外景?如果不能,制约点在于资金还是技术?
宁浩:这部戏外景在长沙拍的,棚拍是在青岛。我只能说国情不同,我们做不到徐峥、沈腾、黄渤这些人出现在大街上没人围观,而围观就有出现事故(的可能)。一群人冲上来要合影,这个我们拦不住。这次就拍了一套街戏,还收到了投诉。你说安迪·瑟金斯在《猩球崛起》,可以在森林中表演,但这部戏的场景都是在闹市,我们只能自己搭。所以我说其实是花了大价钱让你们看不出我们花了钱。
澎湃新闻:怎么评价沈腾,他在《心花怒放》中客串之后,这次如何融进你们(宁浩+黄渤+徐峥)的铁三角,在片场一起合作有没有化学反应?
沈腾饰演的大飞,鸣锣表演
宁浩:沈腾有他自己的表演方式,他身上其实代表了一种东北文化,但东北文化现而今已经是到处都有了,我只要把他身上那种喜剧特质释放出来就行。这部电影的表演其实需要一种度来控制,需要让人看来它既真实又不真实,太实或者太不实都不行,这个尺度的拿捏确实需要一种,默契吧。
宁浩、黄渤片场讨论剧本
澎湃新闻:你个人怎么评价《疯狂的外星人》在自己作品序列中的位置?
宁浩:我觉得这是我最好的一部电影,是我的作品里最像电影的一个电影。它有一个很特别的文化表述,谈到了一些有深度的问题,谈到了很多文化和民族性背后的东西。它像一个导演该说的事儿,并且通过什么样的手段,用包罗万象的形态去说这件事,这并不容易,所以我对《疯狂的外星人》还是很满意的,这是一部成熟的电影。当然,如果有人非说“不成熟”才是你的特点,那好吧,我也不反对。这个时代评论的权力是无限下沉,无限释放的。
澎湃新闻:说到评论,你怎么看待当下的电影评论?
宁浩:过去都是报纸的编辑或者影评人在讨论这个事情,是某一阶层或者群体在评论电影,后来有了博客,写影评五六百字就够了。再后来有了微博,140个字就够了。不同的载体背后其实是不同的人群,影评逐渐变成了一种情绪的表达。现在有了抖音,字都不用写了,就是一种单纯情绪的表达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