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烨:刘慈欣的世界不适合天真心灵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沙烨】
电影《流浪地球》是一首人类在宇宙中生存斗争的史诗。太阳老化将产生氦闪吞并地球。为了种族的延续,人类选择集体逃亡。一万多台行星发动机被安装在地球上,推动地球飞向4.2亿光年外的比邻星。整个移民过程将延续二千五百年,一百代人。在这过程中,几十亿的生命将会牺牲,幸存的人搬入地下。这一切只为他们百代后的子孙们能够拥有一个赖以生存的家园。
毫无疑问,刘慈欣是这个时代最被热爱的科幻作家,真正的科幻大师。他以宇宙为尺度创造了无穷无尽的故事。这些故事在一起形成了刘慈欣的世界。
他是星空时代的宇宙诗人。他用科学概念、物理规则为墨,以想象力为笔,以宇宙为纸,以人类的生存挣扎为主线,抒写了一首又一首的宇宙诗篇。他让宇宙不再是偶尔闪烁着星光的一片漆黑,而和人类的生存息息相关。在星空里,有人类的奋斗、野心、欢笑,和悲伤。地球不再是人类唯一的居所,星辰大海才是永恒的目标。
在很多的科幻作品中,科学往往只是幻想的佐料。科幻作品如《星球大战》成为了当代的神话,精彩纷呈却和现实毫无关联。但刘慈欣的故事不同。在刘慈欣的作品里,每个幻想都有科学概念作为基础,每种技术都有教科书般的解释。科幻作品在他的笔下如写实般的真实。为了增加这种真实感,他常常选择以纪实报告的手法叙事,或以编年史的形式展开故事。
对读者而言,刘慈欣的巅峰之作《三体》几乎就是一部记录人类命运的写实巨著。故事以文革中事件为起因,在我们熟悉的星空展开。所有的星系、星云都有真实的名字和确切的距离。水滴毁灭太空联合舰队,二向箔对太阳系的降维打击,每一段情节都一帧帧地描绘,细致到一个个像素。这种沉重到窒息的真实感让读者不把刘慈欣的世界作为一个分别的幻想世界,而是一个和现实世界重叠以至于难以分辨的时空。当加拿大天文学家发现15亿光年外的宇宙射电信号时,网友们的第一反应是《三体》中的经典句子:“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读者们沉迷于刘慈欣宏大浩瀚的构想,惊叹于他创造的宇宙世界。但在科学畅想之外,刘慈欣的作品还有着另外一面:对人类生存状态的深刻理解,和对道德哲学的思考。这是刘慈欣作品较少被讨论,但却可能对读者产生更深远影响的一面。刘慈欣对这些思考投入极大的热情,在《三体》的后记中,刘慈欣写道:“道德的人类文明如何在这样一个(零道德的)宇宙中生存?这就是我写《地球往事》的初衷。”
当今社会中基因编辑技术的发明,已经让哲学家如桑德尔做出警告,这对人类价值体系可能会产生全面冲击。在刘慈欣的科幻世界里,科技的爆炸式发展、地球的生存危机、外星文明的入侵等情节创造了一个个呼唤价值重建的生存场景。每一个场景就如一个新的思想实验,可以重新审视我们所熟悉的所有价值体系。在这些思想实验里,人类原有的价值体系不再适应生存的需要,旧的被推倒,新的被重建。历史上的伟大哲学家如康德或者尼采,都曾致力于为他们所属的时代提供价值体系。在科幻世界里,刘慈欣拥有超过哲学家的思想自由。他可以为他世界里的每一个生存场景重构一个新的价值体系。在这里,天地不仁,生存是永恒的主题。价值体系是相对的,随着生存的要求而被迫改变。
刘慈欣的世界不适合天真的心灵。在《流浪地球》的原著中,面临地球灭亡的威胁,宗教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爱情只是生活中的余光,政府根据年龄规定灾难时撤离的先后次序,结婚后的生育权要由抽签决定。每一点以今天的价值观来判断都是反人性的。但是在地球资源匮乏面临灭亡的前提下,这些描写又似乎不是那么大逆不道,甚至有几分合乎情理。什么是更好的选择呢?难道价值体系不正是人类为了生存需要而倡导的意识形态,而人性则是个体在价值体系下所显示的属性?
《三体Ⅱ·黑暗森林》中的罗辑是终极的价值重构者。他玩世不恭,藐视世俗的道德。公众眼里,他的形象从曾经的浪荡子成为救世主,然后又变成大骗子。对这些他毫不在意。身为面壁者,他领悟出了宇宙的黑暗森林法则,并通过雪地工程掌握了发出三体星系宇宙坐标的能力。在黑暗森林的宇宙里,公布坐标是终极的威胁。公布三体星系坐标意味着三体文明会被更高阶的文明摧毁,但同时也会暴露地球在宇宙中的位置。这是可能导致两个文明彻底毁灭的威胁。这样的威胁违背人类的根本道德法则,也无法被任何人认同。它只能由罗辑独自实行。
在和三体进行末日谈判那一天,罗辑带着一把铁锹,只身走向墓地。一路上他被人讥讽嘲笑,甚至被赶下公交车。他被所有人驱逐,却肩负着人类的全部命运。罗辑在自己的墓穴和三体文明进行末日谈判,为人类赢得了免于入侵的和平。罗辑对三体文明的意图从没有任何天真的想象,而他为人类求生存的意志也获得了三体文明的尊重。他是三体系列里真正的英雄。
即使刘慈欣如此理性,他还是在《三体Ⅲ·死神永生》刻画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主人公:程心。程心善良,充满母性,热爱生命,但她面对可能的牺牲无法做任何抉择。她无法理解生存的残酷,更没有为人类求生的坚强意志。两次人类的命运掌握在她的手中,两次她因为所谓的人性而放弃了人类生存的机会。在她成为执剑人时,她没有意志对三体发出可信的威慑,结果三体文明几乎将人类奴役灭绝。在她能决定人类是否拥有光速飞船的技术时,她因为可能发生的战争而选择放弃,并声称:“我选择人性。”没有光速飞船技术的人类在面临二向箔攻击时毫无逃生的能力。程心和她的助手侥幸逃离,留下太阳系被二维化成一幅绚丽的画。宇宙不是柔弱者的花园,程心的人性导致了人类的灭绝。
有意思的是,在书中刘慈欣处处突出程心的善良,而程心这个人物却让很多读者扼腕愤恨。也许在刘慈欣心中也有迟疑和冲突。他无法摆脱弥漫在知识界中对抽象人性的好感,同时却清晰地看到这将会导致的巨大灾难。
在智人走出非洲的十多万年历史中,人类的历史一直是一部生存史,一部达尔文式的生存斗争史。亚马逊的部落至今仍杀死生病的婴儿,二战时美国为提早结束战争不惜用原子弹屠杀几十万平民。但在人类不断征服自然的同时,也在很多人心里滋长出一种天真的胜利主义。他们看不到今天的和平来自于过去的牺牲,今天的繁荣来自于过去的苦难。他们认为存在一种终极的价值体系。它放之四海而皆准。在这个价值体系里,人性的光辉永远不灭,个体的自由天赋不可侵犯,个人的权利高于群体的生存。牺牲不再需要,苦难没有位置。他们看不到过去的历史,也看不到在他们所处泡沫外的现实。
也许刘慈欣科幻作品的启示在于,当以宇宙为视角时,人类作为地球唯一智能物种的高傲荡然无存。当我们意识到地球只是银河系旋臂上的一颗灰尘,而人类只是这颗灰尘上为生存而挣扎的物种时,我们才能感受到完全和彻底的谦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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