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花,从乡村到城市:“没有人的家门前的花,毕竟是很寂寞的啊”
再度离家,身后是父母和家里的花。等下次回来,他们会变矮而它们会长高吗?
生于皖南,工作在北京的作者沈书枝在日前出版的散文集《拔蒲歌》一书中记述了一件关于种花的小事,也对比了乡邻种花与城里人养花的不同心态。在乡下,一个坑和一桶水是多数时候人们对一株花草做出的所有照顾,种花一事中并未掺杂过多审美意识和情趣追求,仿佛一切都自然而然稳稳顺顺,“只是有那么一瞬间,花的主人意识到他的花们的确是好看的。”在城市的花园花市中,各种花花草草种类繁多、花色丰富,比起家乡菜园和门口的花朵更繁复沉重许多,插在花瓶里的花,总是集了一圈花瓣在四周,待人扫去。离家在外的沈书枝有时也不免想起,“我们都离开家以后,菜畦上的那棵芍药,今年也会开出满头红花,也无人瞧见吗?今年种下的栀子,假如开了花,会有人走到它跟前闻它的香气吗?想到夏天的雨水和落到泥土上的花瓣,心里也忍不住感到很可怜了。没有人的家门前的花,毕竟是很寂寞的啊。”
漂泊在外的经历赋予了她重新审视家乡的视角,也造就了写作时频繁采用的“回望”姿态。散文集《八九十枝花》是沈书枝出版的第一部作品,从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孩子视角出发作怀乡记录,后继的长篇非虚构作品《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则更加关注现时与过往、家乡与他乡的对照,以一个普通农村家庭为切入口,记述了几十年来一家人的生活变迁与姐妹五人的生命历程。《拔蒲歌》是沈书枝的第三部作品,收录了她从2013-2018五年间所写的散文,情绪与内核仍是“还顾望旧乡”,时间线已蔓延到现今。在谈到《拔蒲歌》时,她说自己想要传达的并非城乡对立的流行观念或是抱憾缅怀农村图景的消逝,“乡愁”与“回归”也不是她创作的关键词,节制的书写之中既有日常风物的美好,也有乡野生活的艰辛。
经出版社授权,在节后不少人再度离家、返城开工之际,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为大家摘录了这篇《门前的花》,愿所有人老家门前的花儿都能长得稳顺开得艳美。
《门前的花》
过年后离开家的那一天,爸爸在门前种下一棵栀子花树。
天阴阴地要下雨,我们围在一边,看爸爸用洋锹挖出土坑,又从门口小水塘边拎来一桶水,“哗”一下倒进去,再把栀子放进去,将挖出的湿土填回到栀子四周。最后,把外面的土轻轻踩一圈,让栀子立得端正,这一棵树便种好了。栀子种好后的下午,我们就都要离开家了,不到下一次过节,不会再有人回来。看着爸爸种树,我忧心忡忡地问:“这栀子树没有人浇水,不会死吗?”爸爸摇摇头说:“不会。”
这一个坑和一桶水,是我们对它做的所有照顾。种在南方农村土地上的花树,好处是可以不用再管它,它就会自己好好活下来。四五年、五六年过去,又自己长成一棵大树。现在村子里又不像从前人家那样多,没有小孩子会在开花时偷偷跑去掐花,也不会有谁家养的猪趁人不注意来把花拱了。总之一切似乎都可以放心,可以让这一棵栀子安心地接受太阳和雨水,稳稳顺顺地长大。
门前的栀子
种花这种多少有些审美追求的事,在从前乡下,其实似乎是不多见的。多是小孩子的事,在屋后菜园一角,得到大人的允许,划得一小方地可以养花,便已经很难得。都是些极平常的草花,喇叭花(牵牛花)、指甲花(凤仙花)、洗澡花(紫茉莉),养一年,开几朵花,秋天枝叶干枯,拔去了也并不觉得可惜。只不忘把已经熟作黑色的种子收到旧纸包里包好,等着来年春天再种下去。而门前不是小孩子胆敢随便染指的地方了,门前的花,是大人的事。这样的大人,又多少是要有些生活的情趣,又恰巧爱花的。地方上门前最多的花树,首先是桂花,取其干净、清洁,花开时又有那么好的香气。不足之处是一年四季中,有香气的日子也只有那么短暂几天而已。一般人家门口,要想显得热闹好看,多是种月季。月季我们称为“月月红”,因其从初夏至秋月月开红花的特点,现在看来似乎难免有些俗气,小时候我却很喜欢这个名字,正是因为喜欢它的繁华绵绵不尽了。
会种月月红的人家,日子都过得很讲究,门口场基打上水泥地平,只留下一道狭长的地种花,再用水泥砖把三面墙都围起来,成一家独门的小院。在楼房一楼的窗前,空地上种着一棵月月红,夏天的早上,空气里带着还未散尽的微凉的湿气,麻雀落到花枝上,有人从门口经过,透过矮矮的围墙,他能看见这一棵满头的红花。花的主人端着碗在门前吃饭,照例和人打招呼,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在这一小片红的点缀下似乎变得有点不一样,但又似乎一切都相同。只是有那么一瞬间,花的主人意识到他的花们的确是好看的。
长大的这些年,在乡人门前见识过各种不同的花的风景。高大的栀子花树在梅雨时节开满一树,雨水从碧叶白花间滚落,香气动人。美人蕉种在水泥砖搭成的园墙后,夏天清早我们去上学,大红的美人蕉花伸出园墙,我们从墙下走过,总要踮起脚偷偷掰下一朵,把掰断的花梗放到嘴里,吸食里面一口甜的花蜜。花蜜吸完了,这一朵花还在手上拿着,等坐到课桌前,就不那么珍惜了,于无聊中摘一片花瓣下来,用指甲去掐那柔软多汁的花瓣,看它上面留下一个个弯弯的月痕。
蜀葵
偶尔也有蜀葵,我们称为端午槿的,因为在端午前后开花,花又跟木槿有一点像。薄薄的彩色绢纸样的花瓣,重叠裹束如端正的酒盏。大红的,水红的,几棵成排,花开时上上下下,一根竿子上结满艳丽花朵的端午槿,不能不在小孩子的心里留下深刻的爱慕了。只是种的人家太少,很难得到,只能在花开时远远看上几眼罢了。五月中盛开的蜀葵,和乡下人家的屋子十分相配。宫崎骏的《龙猫》里,蜀葵出现的次数也有很多,初夏清早的农舍旁,和要下雨的傍晚稻田边的一角,都是艳丽与朴素的调和,提醒人注意到夏日的美好时光。五月的暮雨急急落下,少年的心事也同雨脚样密密麻麻。
而如今觉得好看的是芍药。前年暮春和朋友去邻近的泾县玩,路上所过人家,门口多种着芍药,正值花季,都开得非常好。花简单,一种常见紫红色,花瓣微微鼓出又收起,像一个小碗样子。也很美丽。这其间似乎透露出一种时代风气的变迁,即在我小的时候,芍药是很少见的。它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名贵”,因为很少见过,乡人常常把它和牡丹弄混,言谈间奉之如花神。我们离开家去上大学后,爸爸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棵芍药,栽到菜园的菜畦上。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坚信这是牡丹,因为开的花也是“好大的一层一层”。直到我告诉他牡丹是木本,芍药是草本,牡丹花地面上都有一截枝子,他才终于肯相信。年年五月,这一棵芍药开紫红色花,可爱鲜明。雨水时时降临,重重的花头被打得垂落下去,圆鼓鼓花碗上沾满雨水,雨停了,又被夏日温软的风慢慢吹干。慢慢紫色的花瓣就一点一点暗下去,落到下面潮湿的泥土上了。
买回的芍药,夜中有醺和的香气
到北京后,公园里每多芍药,牡丹花后,诸色发艳。初夏花市里常能看到成束的芍药花卖。用透明塑料袋裹着,五朵一束,一把价要二十或二十五块。也只有短短一季,从四月中旬即有,到五月中下旬,便渐渐歇市,再见又须明年。花色自然也丰富,紫红、纯白、深紫诸种,比之在家乡菜园和人家门口所见的普通品种,又更繁复沉重。这芍药使人心爱,买回来密密插在瓶中,有浓厚醺和的香气。芍药花开得很静,过了几天,花瓣便簌簌落下,早上醒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花瓶四周已积了松松一圈花瓣。有时也会想起,我们都离开家以后,菜畦上的那棵芍药,今年也会开出满头红花,也无人瞧见吗?今年种下的栀子,假如开了花,会有人走到它跟前闻它的香气吗?想到夏天的雨水和落到泥土上的花瓣,心里也忍不住感到很可怜了。没有人的家门前的花,毕竟是很寂寞的啊。
《拔蒲歌》沈书枝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2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