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的幽默与沉痛,都根植于老舍热爱的语言
“《小说月报》上正登着老舍的《二马》,杂志每月寄到了,我母亲坐在抽水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读出来,我靠在门框上笑。所以到现在我还是喜欢《二马》,虽然老舍后来的《离婚》《火车》全比《二马》好得多。”
这是张爱玲读小说《二马》的感受,1929年,《二马》如同一阵北京吹来的烈风,给予文坛强烈震撼,老舍用老辣诙谐的语言,刻画出清末民初的世情百态。小说明写中国人在英国的故事,暗里针砭中国的国民性,老舍看似不问世事,不讲主义,专心描绘小人物,其实,对中国的屈辱记忆有切肤体会的他,始终小说里追问——中国何以至此?
电视剧《二马》
七十年后,也就是1999年,为了纪念老舍诞辰一百周年,沈好放导演、陈道明主演的电视剧《二马》播出。当时正是改革开放二十余年,中国进入市场经济快车道,青年人热切向往出国留学。在当时,相当一部分国人有“美国崇拜”,把奔赴美国视作自己的青春理想。所以,虽然相隔七十年,剧版和原著所呼应的时代背景却有微妙的耦合。
今年,是老舍诞辰120周年,回看《二马》,原著在清末民初国门大开的背景下对国民性的深究,它对国民性的精准剖析、对留洋读书人的描绘,还有对“东方主义”的批判和对爱国救亡的呼吁,都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得到回应。
陈道明饰演马则仁,芭拉·维尔舍饰演温都太太
一百多年前,旧秩序瓦解,新的体系还未建立,国民处在混乱之中,盼求寒夜里的一点光。时值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传统儒家的理念已经失灵,中体西用也不能包治百病,以梁启超、鲁迅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开始关心“国民性”问题,他们认为,中国走到这样一个地步,和中国人的“国民性”有莫大关联,中国人的国民性根植于中国传统,但这传统在救亡时代已经不合时宜。基于唤醒国人的迫切愿望,知识分子对国民性的分析以批判为主。
早在1900年,梁启超就在《中国积弱溯源论》中列举了“国民劣根性”的六大要点:一曰奴性,二曰愚昧,三曰为我,四曰好伪,五曰怯懦,六曰无动,而“爱国之心薄弱,实为积弱之最大根源”。
新文化运动展开后,鲁迅更是通过一系列杂文、小说探讨“国民性”。他在《从孩子的照相说起》中说:“其实,由我看来,所谓‘洋气’之中,有不少是优点,也是中国人性质中所本有的,但因了历朝的压抑,已经萎缩了下去,现在就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统统送给洋人了。”在关于鲁镇的系列小说中,鲁迅塑造了一批好面子、讲规矩、旁观、势利、胆怯、精神胜利、爱当奴才的人物,借以批判他眼中国民性消极的一面。
老舍的《二马》延续了对国民性的批判,小说中最主要的三个人物都是当时中国社会的典型形象,他们含有中国人的不同影子。
“老马”
在剧中,陈道明塑造了集猥琐和骄傲于一身的马则仁,这个被朋友称呼为“老马”的中年人是一个有北京味儿的“方鸿渐”,他自命不凡,却科举不顺,考不上功名,自诩“无官一身轻”,喜欢充面子装大爷,滑稽之余又显得可爱。在原著中,老舍这样描绘“老马”:“他既不近视,又不远视,戴着大眼镜,只是为别人看着年高有威”“年纪至多也不过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带出颓唐的样子”。“老马”不只是北京老派市民的化身,也象征了中国人国民性的一部分,比如:讲规矩、重义气、好面子、论尊卑。“老马”再穷不能穷面子,再苦不能苦尊严,时代轰隆巨变,他守着传统的规矩,所以当“小马”笑他刚到英国就和房东温都太太好上,他就摆出架子,要“小马”掌自己的嘴。老舍写“老马”不是讽刺,而是含有温情的惋惜,“老马”就是他从小打交道的胡同口老爷爷老太太,“他们虽是城里人,但仍是‘乡土’中国的子民。身上负载着沉重的封建宗法思想的包袱,他们的人生态度与生活方式很‘旧派’,很保守,很闭塞”。
和“老马”相对,“小马”是清末民初常见的“进步青年”。他接受新锐思潮,怀揣救国热望,有振作的决心,却无革命的勇气,骨子里恪守着中庸,对事情总是犹犹豫豫,退步不是,进一步也不是。在他的身上,观众能看到哈姆雷特、少年维特乃至鲁迅小说中“涓生”的影子,这样的人在哪个民族都有相当一部分的比例,只是在传统中国保守、忍让气氛的滋养下,“小马”显得更多了一些。
王同辉饰演“小马”,梁冠华饰演李子荣
“二马”是新旧两代中国人的倒影,他们是整部作品的灵魂,撑起了主要情节的戏剧张力,“二马”之外,还有一个人物值得一提,那就是老舍眼中的理想青年“李子荣”。在老舍看来,理想的中国青年需要有“办事人”精神,这也是老舍对英国人佩服的地方,他们“该办什么就办什么,不必你去套交情,他们不因私交而改变做事情应有的态度”,“你可以永远不与他们交朋友......但你一定拿他当个很好的公民或办事人”。李子荣就是一个有“办事人”精神的人,他不空喊口号,不在浪潮的中央,但他实心用事,认真独立,和泡在人情社会大染缸太久的“老马”相比,他更有现代公民的模样,和犹犹豫豫的“小马”相比,他更能一点一点把事情做下去。老舍对李子荣满怀欣赏,这是他眼中入世却不世故的典范,他深谙中国人的变通,又不以圆滑油腻的面目示人,他面对洋人不卑不亢,面对受难的同胞出手相助,如此理想的人物,是老舍对改善国民性的一种希望。
和鲁迅不同,老舍对国民性和旧中国虽有批判,却温柔宽厚,他的恻隐之心不允许他决绝地告别旧物,对老北京的市民风物,他习惯以旁观者的视角记录,逗乐捧哏,日常趣味。不是全盘认同,也不愿一笔勾销,他记录下来,成为一种旧时生活的写照。所以,《二马》是很生活化的作品,叫人看了,如同去北京旧地走街串巷。
尽管,随着技术的日新月异,剧版《二马》无论在画质还是拍摄手法上都显得陈旧,但它的内容常看常新,究其原因:一个在语言,一个在还原度。语言有老舍的底子,自是一等一的保障。还原度上,《二马》生动鲜活地呈现了清末民初那个新旧交替的年代,该剧没有正面呈现洋务运动、甲午海战、预备立宪、辛亥革命等大事件,但通过老马们的唠嗑,升斗小民的日常生活,那个年代的样貌,仍会热腾腾的扑面而来。它就像一份有特殊调料的老北京酱菜,唤起特定人群的尘封记忆,观众眼前的不只是“二马”,还有那个已近消逝蒙尘的岁月,虽不美好,却犹如青春一样深深烙印在过来人心中,成为他们血液的一部分。
“二马”
百年前,在那个冰凉动荡的半殖民半封建年代,留洋海外的国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自居优越的洋人施加给他们的不平等对待和歧视的眼光。清末到民国的文学伴随着这份屈辱记忆,尤其是自五四运动以后,民族情绪高涨,自强求新的呼声漫天,小说家们开始自觉书写唤醒国人沉睡灵魂的文字,《二马》的诞生就与此有关。
在英国,老舍切身感受到了洋人对中国人的蔑视和成见,那些东方主义的想象,基于自身优越感的眼色,深深刺痛了老舍的心灵。
《二马》并不只是一部诙谐剧,它反映了老舍对弱国弱民怒其不争的心态。《二马》是一部夹叙夹议的作品,它在艺术上还有欠缺之处,但在这些议论中,我们能看到老舍鲜明的价值取向,这也是为什么剧版《二马》会在诙谐中保留一丝沉痛的基调,该剧的片尾曲严肃深沉,犹如一首哀叹家国沦陷、国民不争的长歌。
老舍留恋老北京的人情味儿,不习惯外域生活和洋人对中国人的眼色,所以,《二马》虽然有相当一部分篇幅发生在英国,却有浓厚的北京胡同味儿,里面的英国人说起话来都有一股京腔儿。英国姑娘说话不会说“跟我洗澡去,你个小脏东西子!”但老舍偏这样说,他不是不懂英国人怎么拿腔拿调,他在英国,见的都是英国的风情,可他看待外物的视角、谈吐的腔调,仍是习以为常的北京味儿,老舍不喜欢英国人傲慢的一面,也没有真正融入洋人的文化,所以他要让自己笔下的洋人带京腔,是嘲弄,也暗含他的姿态,《二马》是北京的,也只能属于北京,《二马》的一切幽默与沉痛,都根植于老舍热爱的语言。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