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外星人》 不疯狂的宁浩
2006年,《疯狂的石头》横空出世,精巧的故事结构、多线叙事和充满荒诞感的人物,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2009年的《疯狂的赛车》,将这一特点延续,在故事线索上更加丰富。
在那之后,宁浩暂时停止了他的“疯狂”,将目光转向了无人的沙漠、民国时的劫案以及中年人的情感危机。直到2019年2月5日大年初一,第三部“疯狂”系列作品《疯狂的外星人》才得以与观众见面。
这个作品将视野放在了科幻领域。宁浩及编剧团队对刘慈欣的原著小说《乡村教师》进行了极大幅度的改编,让故事发生在当代的市井小人物身上,也让不曾真正降落在地球上的外星人来到地球上,与沈腾饰演的大飞与黄渤饰演的耿浩发生了啼笑皆非的“第三类接触”。
《疯狂的外星人》
饰演外星人的是“铁三角”之一的徐峥。说他“饰演”也不太恰当,他是以面部捕捉的形式,赋予外星人喜怒哀乐。
在春节档中,《流浪地球》被更多人认为是“硬科幻”类型的代表之一,克服了许许多多视效上的难题。但该片的导演郭帆认为,在视效的制作层面上,“在好莱坞S级的特效是做生物,生物中最难的是做一个跟你一模一样的人。下一步次一点难是什么呢?是做一个拟人的生物,比如说外星人,比如说《猩球崛起》那种猩猩。其实我们的《流浪地球》难度还不及他的,他的是更难的一个尝试。可能很多观众不太在意,觉得做一个外星人还好吧,但其实真的很难。我看了一点点老宁(宁浩)拍的片段,包括外星人皮肤的质感,各个方面真的非常牛。”
《疯狂的外星人》中拍摄中的宁浩
《疯狂的外星人》的制作过程的艰辛远超宁浩的预估。他多次感叹“太累了”,还会发点牢骚“要是告诉我这么累,我就不干了”。他想要追求的特效效果,是观众看不出是特效的感觉。
在他看来,最大的问题在于沟通成本,因为目前国内的视效技术,还没有办法直接创造出这样逼真的拟人生物,他只能跟美国团队进行合作。双方在表演细节上的理解差异非常巨大,中国人在脸上表现情绪的表情,在眼睛、嘴巴等细节上跟美国等西方国家完全不同,要把拟人的外星人做的逼真,把徐峥通过面部捕捉留下的表情用对用好,完全不能依靠美国特效团队过去的经验,只能通过宁浩看到效果后一次又一次地否定,帮助美国团队找到正确的感觉。
虽然有了“外星人降临地球”这一充满科幻感的表现形式,但影片最为核心的,仍然是延续了“疯狂”系列的荒诞感。不管是《疯狂的石头》还是《疯狂的赛车》,都将角色之间的错位感,和不同的故事线索的穿插与碰撞发挥到极致,多次创造出令人感叹“还能这样”的观影体验。
《疯狂的赛车》
这也是宁浩在看遍刘慈欣小说作品后,选择《乡村教师》进行改编的主要原因。在这部原著小说当中,有两条故事线同时进行,其一是在偏远的山村里,一名乡村教师因为没钱治病,即将因为癌症离开人世,在离世前他最后将“牛顿三定律”教给了孩子。另一条是在星际宇宙当中,碳基生命与硅基生命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星际大战,这场战斗进行到了最后的尾声,太阳面临巨大的危机。因为刚刚习得“牛顿三定律”的孩子,太阳和地球得救了。
宁浩认为,这部小说几乎是将“《孩子王》和《星球大战》撞在一起了”,巨大的差异带来的是巨大的荒诞感,这一切是他创作《疯狂的外星人》的基础。
拍摄《疯狂的外星人》期间,宁浩(中)正在指导黄渤与沈腾
纵观宁浩的多部作品,荒诞感一直都是他所追求和信赖的东西,是他这个人身上最为深刻的烙印。在他看来,多年来他的作品都不是喜剧,他完全没有使用喜剧的表现形式去讲故事,他的作品完全都是现实主义荒诞剧。在极为写实的基础上,把小人物身上的荒诞感进行突出,其中甚至有不少小人物身上背着的是更加难以抹去的悲剧色彩,“是非常写实地去处理每个人现在处境的感受”。放在大银幕上,也就达到了很强的喜剧效果。
界面娱乐对话宁浩:
界面娱乐:这是你第一次制作科幻电影吧?你怎么看待这个在中国电影工业体系里出现极少的题材?
宁浩:科幻肯定是因为具备一些面向未来的题材,至少不是面向过去的题材,并且需要一定的想象力,需要一定的特效的支持、新的语言的支持,才能算好的科幻片。
我觉得这中题材符合观众的一些心里期待,需要面向未来了。我们看了太多穿盔甲的故事,可能需要一些穿太空服的故事。还有一个就是,中国的科技力量确实能登月,也在做太空部署。这就变成我们也可以仰望星空,也可以考虑跟外星人的关系等问题。它是一个生产力的反应。
界面娱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着迷于科幻的?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什么作品?
宁浩:小时候就喜欢。小时候没什么可看的东西吧,那时我们好像每个人都有打开世界的好奇心,总有几种方法,童话、神话,要不然科幻,这些都是非现实的浪漫主义的空间。
我小时候,都是看《我们爱科学》、《奥秘》、《飞碟探索》,基本就是这几个,能释放你好奇心的部分。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银河铁道999》,我看的第一部卡通的书,还有《变形金刚》,当时男孩都喜欢看。
《银河列车999》
界面娱乐:是在什么时候认识刘慈欣和他的作品的?
宁浩:8、9年前吧,《三体》第三部问世之前我跟刘老师接触的。当时我看了《三体》第一部,觉得特别好看,就开始找刘老师聊天,找到刘老师之后,看了他所有的作品,我就希望能够跟刘老师合作,拍一个跟他有关系的科幻电影。
界面娱乐:但他的作品从理念上来说会更偏向美国科幻黄金时期,跟你的风格并不是那么相似,你挑中《乡村教师》的理由是?
宁浩:看完刘老师的作品,会发现他也不是说就一种风格,他的作品的审美、趣味是很丰富的,他有古典浪漫主义的审美,也有黑色幽默,还有荒诞的审美。我跟他的合作,必须要找到一个我们两个都契合的那个点。
我们觉得这部作品中存在一个特别大冲撞的荒诞故事,看完这几千字的小说,觉得最特别的是《孩子王》和《星球大战》撞在一起了。这个部分是很有意思的,我想把这个审美的部分拍出来。但是后来系那个,我们去拍浩瀚的星战,可能一下比较费劲,也不是我喜欢的东西。
谢元在《孩子王》中饰演的正是一名乡村教师
界面娱乐:你不喜欢那种大场面的冲击吗?
宁浩:我觉得那个不再这个故事里。
界面娱乐:所以《疯狂的外星人》中主要的冲击,还是集中在山村里?
宁浩:是在市井中。小说毕竟是写在2000年初,乡村文化在今天的中国已经有很大的改变,市井文化是特别热闹的特征,能代表中国。我就想把市井化凸显出来。
黄渤与沈腾饰演的都是生活在市井中的小人物
界面娱乐:而且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外星人真的来到地球,这也是完全不在原著当中的。可能影片和原著相关的,只有一些概念上的东西?
宁浩:我就是保留了原著的荒诞性,那个感觉,从我的视角来说这是最有价值的部分。它还有别的价值,还可以截取出来干别的。
这个冲突的核心是文化冲突,还有我想探讨一个人人皆有价值的命题吧。就是每个人都有点用,每个人都有自己有价值的部分,当你把你的那个部分发挥好的时候,你就特别值得尊重。
界面娱乐:大概是在第几次和刘慈欣见面交流的时候,把这个核心与改编方式告诉他的?
宁浩:忘记了,大概是3、4年前,我约刘老师在漫咖啡(笑),给他讲了一遍故事。刘老师听着也很开心,感觉就是变化太大了,他很不好意思,说那你还需要说这是从《乡村教师》改编来的吗?说你完全可以是自己写的一个东西。我说那不行,这一点是从您的作品里来的,我还是得尊重您的创作。
我是非常尊重刘老师的价值的,他可能略有担心的是,书迷可能会觉得差别是不是有点大。后来大概也接受了。
界面娱乐:大年初一,有两部改编自刘慈欣作品的科幻片会上映,大众似乎更觉得另一部更像所谓“硬科幻”,你怎么看待这样的对比?你同意很多人认为今年春节档是“中国科幻元年”的看法吗?
宁浩:什么叫硬科幻?有大场面的就是硬科幻?我觉得硬科幻,好像只有《2001太空漫游》那种是硬科幻吧,描绘的是科技本身,其他的都是软科幻,全是打着科幻的外衣去讲一个故事。就像《黑客帝国》,也就是讲一个英雄故事,也不是硬科幻,而且99%的电影都是这样的。看《2001太空漫游》的,难免看睡着,因为它不是主体市场需要的。
我对“科幻元年”这个事情,一直觉得是自嗨的,凭什么说科幻元年?不尊重人家之前拍的《珊瑚岛上的死光》。我不知道凭什么就算元年。为什么科幻有元年,为什么功夫片、爱情片就没有元年?这是个歧视吗?这还挺有意思的,是一种话语霸权。
而且很多人到底是喜欢看科幻,还是喜欢看特效?这又是俩事,很多人这事儿分不清楚。你说《阿凡达》算什么,魔幻还是科幻?一个不能再软的故事,但它到底是(什么)?
《疯狂的外星人》中也有许多外籍演员加盟
界面娱乐:更多的人应该还是会对大量的特效感兴趣。
宁浩:对,很多人潜意识里,他就是说我想看视效,我要看大视效电影,只不过以前我们都集中在魔幻、玄幻里头,现在又有一个科幻。科幻似乎是很多直男、理工男、当然也包括我都很喜欢的领域,觉得终于有这么一个题材的,但它也没有什么特权,不值得拥有一个元年,就是一个普通的电影类型,以前在美国也是小品种。
你说的从魔幻到科幻,我觉得反而是另一种状况,大家确实不愿意再看以前那种穿盔甲的了,你得给我点新的掌握未来的东西,别老看过去,这是种本真的需求。
界面娱乐:从特效的角度来说,制作纯CG的外星人应该会非常费劲,包括动作捕捉的部分。这是对自己的挑战吗?
宁浩:我还是希望电影就是电影,回归电影本身,电影不是给你看特效的东西。悲哀的就是现在弄一个故事都在看特效,就很麻烦了。我们这个片特效虽然也很大,但我不想让观众看出来这是特效。看电影得到的是一种文化愉悦,不是看成一种视觉习惯。我希望特效变得观众最好别看出来。如果一定要看出来的话,我就做得“二”一点,一看挺傻。
徐峥在进行面部捕捉的录制
界面娱乐:你之前多次说过,这个特效做的太漫长了,甚至剥夺了一部分做电影的乐趣。
宁浩:是,很无聊。神经病才愿意拍特效呢,我是像神经病一样去拍,就是太累。关键之前也没告诉我,要是告诉我这么累,我就不干了。但是我及时拦住了张一白和徐峥,我说别干了兄弟,要不累死你们。他们两个本来都准备了两个大特效的片,看完我之后都暂时先不拍了,我还是解救了两个人。
为了做特效,我得飞美国,还在美国好几个地方来回飞,每个公司还都不一样。
界面娱乐:跟国外团队合作,沟通方面一定会有很多障碍吧?
宁浩:不是一定,是全是障碍。我听不懂人家说话,人家也听不懂我说话。在文化领域有太多不一样的理解。因为这事还牵扯到表演,我要是光做几个大怪物,或者外星人没什么表演,或者只是做几个猴乱跑,那都还可以,都不难,难得是还得让他们演戏,有情绪。
他们对表演的认识跟咱们不太一样。你看老徐(徐峥)拍了很多面部给他们。他们能合成一部分,但并不是每一个精致细腻的部分都能理解,这确实不行。要让他们深入的话,眼神沟通几乎没法把握。所以他们得慢慢地去沟通,方法就是不断不断再不断地沟通,不对再来不对再来,只有这个办法,否定到他们也很绝望。我看他们都在墙上写着,我TM这是在干什么。
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中间那个确实是徐峥(预告片截图)
界面娱乐:那很容易超期和超支啊。
宁浩:没有超期,但是费用超支,因为要请别的公司加入。
界面娱乐:这种特效上的麻烦事,会消磨掉你创作的冲动吗?
宁浩:会会,确实会,就是没有意义这事,好像在干一个土木工程,好多的事。我后来对特效也没有那么大兴趣了。或者未来等我们的特效能力发展起来再做吧。
这次特别感谢跟我们合作的特效团队,他们真的非常专业,干的非常好,我充分感觉到(国内)做不到。但这个沟通成本确实高、确实累。如果以后要做这活,咱有自己特牛的技术,沟通起来也容易一些。具备这个基础了,干这活(可以),不具备这个基础硬干,这有点得不偿失。
片中外星人的飞船(预告片截图)
界面娱乐:从《疯狂的石头》到《疯狂的外星人》,13年你执导了6部电影,但最近两部相隔近5年,在期间了不少作品。现在的你更享受当导演还是当监制?
宁浩:当监制的时候,可以帮更多的作品出来嘛,这样宏观上的产量,也会有更多电影出现,如果还能出现《我不是药神》那样的好电影,我觉得也很开心。
现在拍戏多累,我也在想,如果要拍的话,是不是拍点简单的故事。现在我比较喜欢简单的力量,就有有的东西其实不需要那么复杂或者热闹。复杂和热闹的东西是一种,但有时候简单的故事也会有它的力量,特别是它最后形成的那个感受,可能也挺好。
界面娱乐:现在正在策划拍摄这样的作品吗?
宁浩:没有策划,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就是想干完活之后准备休息。
界面娱乐:担任监制,会比当导演轻松很多吧?
宁浩:对对,监制相对好一些,没有我自己拍那么累。这个就是把剧本跟人家谈好,跟演员谈好,剩下的就是帮助导演,跟导演聊天,帮他找准自己的位置就行。
界面娱乐:文牧野导演和路阳导演都和我说过,你担任监制时对剧本判断非常精准,你是如何去进行这种把握的?
宁浩:蒙的,没什么判断,就是蒙的。完全是坐在这里听完的感受。说不清楚是什么,就是好像有点问题。我只是作为观众存在,来听我觉得哪里好像不舒服,这里、那里有问题,或者对立面哪里有问题。我只能提供的是感觉。
故事、桥段、人物之类的我都会聊,但也是提供感觉,说那个人很奇怪,或者他不是很动人。我把自己当作观众,纯粹欣赏。在这个过程中,再去感觉哪里好像有些调整空间。毕竟我是写过一些剧本的,写过二十套戏,跑一遍哪里有疙瘩、哪里有问题还是能感觉到。
宁浩(右)在担任《我不是药神》监制时主要抓的是剧本部分
界面娱乐:你自己写剧本时,是以什么为原点进行的?
宁浩:从哪个方向入手的都有,有从一个画面入手的,《绿草地》,就是看了一张草原的画。也有从场景或者桥段入手的,比如我拍《绿草地》时老在一个加油站加油,那个老板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那个场景很有意思,就写了《无人区》。
《疯狂的石头》最早是写了话剧,是一个命题作文,组麻花的小子陈友谅,他当时带98班班主任的课,毕业的时候,他说想排一个不那么严肃的戏,问我能不能写,然后我跟张承两人就编了这个,是一个保险公司骗的,保和一个大钻石的故事。
其实核心概念来自合租房。我当时在合租,我住一间,隔壁租出去了,都是不认识的,还经常换。我在想那是些什么人,就不知道。我想要是迫于生计,警察和小偷合租房子,有可能警察就是要抓这个小偷,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从这儿开始去编的故事,我往往寻找戏剧性和荒诞感。
《疯狂的石头》
界面娱乐:你为什么会对荒诞感如此着迷?
宁浩:我也说不清楚,有的人就那样,看什么都从那个角度看。一般来说,像我和朋友出去玩或者怎样,玩完回来大家都讲一个事,可能是一个很正面的故事,我就老看那些不一样的,事是同一个,但最后出来的效果很可能差别很大,我老是记住那些很扯的事。
我一直以来都不觉得我是个在做喜剧的人,我也不太会用喜剧的方式来创作或者拍电影,我都是按现实主义的办法来创作,是非常写实地去处理每个人现在处境的感受。所以我一直认为我做的是一个现实主义的荒诞剧,并没有特别像喜剧。
(来源:界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