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陆庆屹聊《四个春天》：“有的人想要的东西太多，反而失去了意义”

2012年，“饭叔”陆庆屹（得名于他的豆瓣ID“起床，吃饭”）在豆瓣网上建立了一本相册“回家”，专用来存放春节回家时拍下的家庭生活以及老家贵州独山的景象。图片内容有白菜、小辣椒，或者是街道上的普通场景，都是一晃眼就过去的日常事物，但网友们在照片下的热烈讨论，让他开始重新审视独山逐渐消逝的小城生活。北漂的经历也使得他成为了家乡的旁观者，获得了某种全新的视角去观察和挖掘那里的风土人情。

2013年至2016年，只能在春节期间归家的他，开始用一部带摄像功能的尼康D800相机疯狂记录父母二人在独山生活的点滴。今年年初上映的纪录片《四个春天》，便是这近250个小时的影像素材经过剪辑制作的成果。《四个春天》讲述了四个春节期间的家庭日常故事，没有跌宕起伏的情节，每一个镜头都是关于独山的人情风光与陆家二老与陆庆屹姐弟三人组成的五口之家。

在院线上映之前，这部据说成本仅1500元的纪录片已经获得了第十二届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纪录长片，以及第五十五届金马奖“最佳剪辑”与“最佳纪录长片”两项提名。《四个春天》公映后好评如潮——“生活没有万岁，但年年均有春天”，“越过种种流行的家庭批判，让我们看到了已经失去的‘家庭理想’”。电影中的陆家二老干农活、唱山歌、玩乐器，平凡却充满诗意的生活与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让观众们直呼感动。

陆庆屹镜头下的独山

导演陆庆屹的同名随笔集《四个春天》也于日前出版。书中收录的文章对电影来不及完整呈现的乡土风光、人物过往以及导演相关的心路历程进行了补全和深描。19日，陆庆屹携文字处女作《四个春天》做客三里屯Page One书店，同北京大学社会学副教授孙飞宇和作家沈书枝，展开了一场与家庭日常相关的“过年分享会”。

“不在泥潭里面，才有可能看到泥潭的美”

在收录于《四个春天》的《速写》一文中，陆庆屹对公交车上的老太太、地铁口的老人、等车的人展开了细腻的观察并试图穿揣摩其心思与背后的故事，而在《山居几日》《意外的清晨》等文中，他又展现出了对于自然之美的热切追寻，甚至抛弃睡眠两度拜访郊区的防风林。沈书枝将陆庆屹对细微之美的痴迷视作他天生具备的“敏感和感受力”，陆庆屹却觉得这只是由“喜欢”带来的独特视角：“比如说这杯水，它的功能只是一杯水的时候，它就是一杯水；但是如果是画画的人，可能会去观察它的光泽；做纯净水生意的会分析它的商业功能。生活和情感都是这样，你愿意停下来观察它的时候，它便呈现出更多更丰富的意义。”

《四个春天》陆庆屹 著新经典文化·南海出版公司 2019-1

在接受界面文化（BooksAndFun）专访时，陆庆屹也多次强调了“视角”的重要性：“我从小就习惯把一些事物从整个环境中提取出来观察，去看它除了功能性之外的本身的特性。”拍摄也是他用于训练自己变换视角的能力的方法。他说，除了记录景象、满足乐趣之外，拍照与摄影能够使他更多维地去感知这个世界，“拍摄需要一些耐心，需要变换视角去发现，让我的心性渐渐地沉静下来，似乎各种触觉都变得更加敏感了。”

虽说镜头对准的是自己的父母与兄姐，纪录片《四个春天》给人的感觉却温和而克制，既不过分渲染家庭内的悲喜交迭，导演本人似乎也与他镜头中呈现的平凡日常保持了一定距离。他身兼两种角色，同时担任纪录片的摄制者与片中生活的参与者，其间的距离感应如何把握呢？在采访中，陆庆屹认为这也归因于他“喜欢去看”的习惯：“我喜欢把自己放在另外的角度去看待问题，这样会有一种抽离感，也很难受到情绪的控制。不仅审视眼前的世界，也审视自己。”

正在拍摄父母的陆庆屹

豆瓣网友的互动与离家多年的经历也让陆庆屹意识到了“看”所带来的多元视角的碰撞，提醒他第一次正视自己家乡的动人之处：“就像你不在泥潭里面，才有可能看到泥潭的美。”在那之前，独山对于陆庆屹而言是一个“生活得不如意的地方”，是想要逃离的泥沼，而多年以后回头看，发现“其中的每个人都在挣扎，想活得更久，或者活得更好。但是有的人在这里面，还默默地维护着自己一点小小的理想”。沈书枝表达了她对陆庆屹文字的喜爱，她觉得读陆庆屹笔下的故乡事与故乡人，跟读沈从文《湘行散记》的感觉类似，“在他们的笔下，那些人的性情和他们天生的热情，这中间有共通的本质性的情感在里面。”

作家沈书枝在活动现场

她也提到了书中着力摹画的两个独山人——有文学梦的老帅和修豪华坟墓的吴叔。无论是想成为作家的农村人老帅，还是一生致力于给自己修墓的吴叔，在许多人眼里都是荒诞不经甚至是可笑的，而在陆庆屹看来，这正是他们的可爱之处：“老帅现在已经47岁了，还说以后有条件会去进修。吴叔不止是为自己修墓，他还在路边修了一个凉亭，给走路去城里的农民歇脚。这些自发的善意特别难得，或许这是出于要积德的迷信想法。但像这种人，我真的特别钦佩。”

“人无艺术身不贵，不会娱乐是蠢材”

在纪录片中，陆庆屹的母亲最爱唱山歌，其中有一句歌词唱的是：“人无艺术身不贵，不会娱乐是蠢材。”再看看会演奏20多种乐器、在天台上养花种菜、喜爱鼓捣各类电子产品的陆父，以及在空闲时间想方设法学习新歌、即便做饭也能在厨房踩出舞步来的陆母，这句话可谓是片子的点睛之笔，也是陆家人的生活信条。陆庆屹提到，这句话是他“刻意剪进去的”，因为他十分认同。在活动的提问环节，也有读者提出了不同看法，认为这个时代并不缺少娱乐，甚至是过分娱乐化的，这样的一句话或许并不合适。陆庆屹却不认可这种“过分娱乐化”的说法：“我觉得远远不够，我们生活中的娱乐太少了。什么叫娱乐？不是在综艺节目里面蹦蹦跳跳就是娱乐，在西南地区只有打麻将、喝酒、吃夜宵这几样，那还叫过分娱乐吗？”父亲在他眼中就是很会“自娱自乐”的一个人，无论是养蜜蜂、修电器还是剁草药，他都很开心，片中老人也日常琐碎生活中也屡屡面露笑意，说一句“好玩”。陆庆屹认为，这是一种“很艺术”的娱乐方式：“艺术不是抽离出来的某种形式的东西，艺术是你能够在生活中随时有新的领悟。”

在接受我们采访时，陆庆屹对这种“玩生活”的态度进行了补充，“娱乐”并不意味着放纵，只有在主动履行了应尽的责任之后才能够更好地享受生活：“我觉得最重要的是，他们觉得人活着就是解决问题的。事无巨细，解决了问题就会很安心，简简单单去面对生活，主动去面对，这样比较能找到其中的乐趣，被动去面对的心理就比较煎熬。”

正在缝制衣物的陆母与在电脑上听音乐的陆父

虽然陆庆屹强调电影与书中展现的都是两位老人再平凡不过的日常生活，但许多观众都对《四个春天》里描绘的家庭图景表示羡慕和意外：这样的“诗意日常”其实是建立在一个理想的家庭结构之上——较好的物质基础、和谐的父母关系、开放包容的亲子关系以及艺术审美式的生活情趣，就连对苦难的消解也是以温和的方式进行的。在分享会上，有读者追问陆庆屹，陆家人是怎么达到这样一种生活状态的。他将其归结为父母二人的爱情：“就是两个人相爱之后，然后都相互宽容，对对方的爱与宽容可以互相促进，就能够去理解对方的喜好，也可以从中找到乐趣。”

陆家二老

在《我爸》一文中他也提到，虽然父亲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科学主义者”，却从不阻拦母亲迷信，甚至毫无怨言地陪着她跋山涉水寻访神怪，尽管多年来家里因此花了不少冤枉钱。在父亲看来，母亲拜神求佛也是一片赤诚之心，“只要不影响健康，怎么都行。”陆庆屹说，“就因为这种互相的扶持，让他们越来越坚定自己的生活。”而这种豁达乐观又悲悯包容的生活态度也极大地影响了姐弟三人，正如《“童工”时代》一文所写的：“我们的生活里从没出现过沮丧和抱怨。父母不需要考虑得失，也不需要别人同情，甚至不需要别人的理解，本着‘人’的身份行事，反倒轻松自在。”

“踢过足球当过矿工，无数的事情都很好玩”

除了“怪好玩的”生活情趣，对日常时光的珍重与留恋也是父母留给姐弟三人的财富。“我们家有一个传统，就是在三十看完春节联欢晚会之后，或者是大年初一的晚上，一家人会把家里的老照片拿过来重温一下。”陆庆屹回忆道。在怀念与讲述中，家人的记忆互相填补，蓦然意识到原来已经在一起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家人团聚的欢乐、患难与共的感觉与凝聚的亲情，让他“觉得特别幸福、特别感动”。

“你能看到时间留下的一点一点的足迹，那时才明白生命是什么，无数情绪纷至沓来的感觉很美妙。”在他眼里，意义是从日常的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而这份“日常”是自然的、简单的、柔软的，没有承载过多的社会负担与焦虑情绪。孙飞宇用“半夜很渴的时候喝到的一杯温暖的水”来形容《四个春天》纪录片与随笔集。“它好像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说得都是平常的琐事，我觉得伟大的东西，恰恰就是蕴含在这些平常的琐事里边。”结合在北大的教学经历，孙飞宇认为现在的年轻人们都处在一种“无穷无尽的焦虑状态里”：每个人都想成功，想着一定要把握好这四年的机会，列了无数的schedule只为不错过每一秒。但在所有的这些时间里面，没有一天是活在当下的，他们总是活在自己的规划里。在孙飞宇看来，如果将对世俗定义的“成功”的渴求作为生活唯一的意义所在，就是一件糟糕无比的事情。“我们缺日常生活，我们缺对待日常生活的尊重，我们缺对日常生活的体会、理解以及深刻的同情，我们缺这种最简单朴实的、最平和的、最日常的这种温柔。”

陆庆屹结合自己“低欲望”的生活方式对孙飞宇的观点给予了回应：“有的人想要的东西太多了之后，就反而失去了意义。尤其到我这个岁数了，我觉得那些真的都是虚妄的东西。”他称自己是一个“特别容易陶醉在自我世界里的人”，对生活的需要也比较简单，生活追求低，焦虑自然也就少：“我在顺义租了一个院子，除了房租之外，我每个月的生活费不超过1000块钱，我自己做饭，做得还很好吃。什么大房子，我挺想要的，但是没有就没有，我也不会为此努力，主要也是努力不起来。我觉得挺好的，反正一辈子租房子住也行，我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个事情。”

陆庆屹

这份“不在意”的随性也延伸到了陆庆屹对待电影评论的态度。在《想做就去做》一文中，他提到了自己对于“表达”的思考：“我喜欢表达，哪怕只是给自己。我觉得每个人的诞生都是随机且不可复制的，每个存在都有独特的价值，都应该有与世界相处的独特体验，都可以把这些体验表达出来。”而和在豆瓣上发表照片视频不同，作为导演制作电影，这部片子势必被关注、被评价，之后的作品也会承载更多的期待。当这份“表达”接受了太多注目和期待，它或许也会受到许多束缚。对此，陆庆屹在专访中回应说：“我是一个没有心理负担的人，我能接受所有的好意和批评。”谈及一些对于《四个春天》的负面评价，比如“有镜头的意识，却没有电影的意识”，他也表达了自己对于不同声音的尊重：“所有的评价都是合理的，每个人身处的环境和经历各异，导致了不同的审视方向，这些都是正常的。《四个春天》也只是我作为一个个体的视野，我只能拍到我所感知的内容。”

至于未来的发展计划，他说自己挺“没心没肺的”：“既然现在这个片子已经在业内被很多人认可，也有一定的资源，那我就想，既然这样的话，我就在电影这个路上走得更远一点。我在写剧本，其中有一个剧本快完成了，还需要打磨。另外一个是周浩老师的下一个片子我给他剪辑，这个事情我不需要计划，执行就完了，那这个事情已经到6月份了，6月份之后的事情，那有什么好计划的呢？”电影于他而言，也只是其中一个“很好玩的”兴趣：“以前我在专业队踢过球，也当过矿工，我觉得无数的事情都很好玩。比如说我下一个电影，如果不能拍，或者就是拍了被大家指着鼻子骂，那我可能就不再拍了，我就找别的工作去了，就是这样。”

（来源：界面新闻）